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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说话从来就不好听,跟我的长相一样,丑极了。你如果要听好听的,应该去和致文谈话。”
她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了一抹光芒,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噢!好酸!”她笑著说:“我几乎以为你在和致文吃醋!”
他放开抓住她的手,斜睨著她。
“你希望我吃醋吗?你又错了!”他笑得邪门。“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你——”她为之气结,伸出手去,她对著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哎呀!”他大叫,那岩石上凹凸不平,他又站在一块棱角上,被这么用力一推,他就从棱角上滑下来,身子直栽到岩石上去。背脊在另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撞,他就倒在石块上,一动也不动了。“致中!”初蕾尖叫,吓得脸都白了,她扑过去,伏在他身边,颤声喊:“致中!致中!致中!你怎样?你怎样?我不是安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紧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打地上一跃而起,弯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显然比你摔跤有分量……”
“你……你……你……”初蕾这一下真的气坏了,她的脸孔雪白,眼珠乌黑,嘴唇发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摔头,回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头上砸去,就三步两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开了。
太阳早已沉进了海底。致秀他们已生起了营火,在火上架著铁架,一串串的肉挂在铁架上,肉香弥漫在整个的海边。
初蕾慢腾腾的走了过来,慢腾腾的在火边坐下,慢腾腾的弓起膝,用手托著腮帮子,对著那营火发怔。
致文仍然在剥著那大树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脸上有某种深思的、专注的神情,似乎在思索著什么问题。
“你知道,杜老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诗,主题只在后面那两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诗功力深厚之外,他还有悲天悯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过头去看致文,她眼底闪烁著一抹惊异的光芒。她的神思还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蓦然间被拉回到杜甫的诗上,使她在一时间有些错愕。她瞪著致文,心神不宁。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头去弄那树根,那树根是个球状的多结的圆形,沉甸甸而厚笃笃的。“我想,”他从容的说:“你已经忘记我们刚刚谈的题目了。”“哦,”初蕾回过神来。“没有,只是……杜老头离我们已经太远了。”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闪烁著点点粼光。沙滩是绵亘无垠的,海风里带著浓浓的凉意,暮色里带著深幽的苍茫。致中正踏著暮色,大踏步的走来。初蕾把下巴放在膝上,虚眯著眼睛无意识的望著那走来的致中。
致文不经心的抬了抬头。
“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他忽然说:“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立即回头望著致文,眼睛闪亮。
“谁的句子?”她问。“不太远的人,徐志摩。”他微笑著。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饰她的惊叹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学,常常让人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脸涨红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学著她的语气:“你太坦率,常常让人觉得在你面前很尴尬!”
她笑了。“为什么?”“好像我有意在卖弄。”
她盯著他,眼光深挚而锐利。
“你是吗?”她问。“是什么?”他不解的。
“卖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
“是的。”他坦白的说:“有一些。”
她微笑起来,眼光又深沉又温柔,带著种醉人的温馨。她喃喃的念著:“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深思,摇摇头。“不好,我不喜欢,太消极了。对我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怎么说?”“无论你的梦多么不圆,周围都灿烂的镶上了金边。”她朗声说。“这才是我的梦。”
她的眼睛闪亮,脸发著光。
“说得好!”他由衷的赞叹著:“初蕾,”他叹口气。“你实在才思敏捷!”“哇!”她怪叫,笑著:“你又来了!你瞧,你把我的鸡皮疙瘩又撩起来了!”她真的伸著胳膊给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你是冷了!”他简单明了的说:“你的手都冻得冰冰凉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带著他的体温,把她温软的包围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松懈与懒散,觉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围的一切,都神奇而灿烂的“镶上了金边”。
致中早已走过来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著这一切。看著他们两个有问有答,又看著致秀和赵震亚手忙脚乱的忙著烤肉、穿肉、洒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边坐下,带著点捣蛋性质,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著:
“哈!好香,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条牛!”
“还不能吃!”致秀喊:“肉还没烤熟呢!”她夺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挂回到架子上。
致中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滩上,拿著口琴,送到嘴边去试音。那口琴已摔坏了,吹不成曲调,只发出“嗡嗡”的声响,致中喃喃的诅咒:
“他妈的!”赵震亚听了半天,发出一句评语:
“你吹得很难听!”致中抛下口琴,对赵震亚翻了翻白眼:
“人丑,说话不会说,连口琴都吹得难听,这就是我,懂了吗?”致秀看看二哥,再回头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懒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脸上有个甜得醉人的微笑,致文的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揽著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著那个他好不容易弄干净了的圆形大树根。
“这是什么?”初蕾问,用手摸索那树根,仰脸看致文,她的发丝拂在他的面颊上。对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致中拿起树根,举给初蕾看:
“像不像一个女人头?”他问。“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细的看那树根。
“是的,像个人头,不过………”她小心翼翼的说:“我不会这么丑吧?”
致文失声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头看了那木根一眼,轻哼了一声,眼睛望著天空,自言自语的说:“木头比人好看!它不会东倒西歪!”
初蕾吃惊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发作,她的眼睛瞪圆了,脸色变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统统过来!”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顿时间,只感到饥肠辘辘。她咽著口水,贪馋的对肉串望著,大家都对营火围了过去,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夜色来了。一颗红豆5/373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愀然的,怜惜的,心疼的望著那平躺在床上的雨婷。那么瘦,那么苍白,那么恹恹然了无生气,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她躺在那儿,大睁著一对无助的眼睛静静的瞅著慕裳。这眼光把慕裳的五脏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摸著女儿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是的,雨婷从小就像个水晶玻璃塑成的艺术品,玲珑剔透,光洁美丽,却经不起丝毫的碰撞,随时随地,她似乎都可以裂成碎片。这想法绞痛了她的心脏,她轻抽了一口冷气,抬头望著床对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著一管好粗好粗的针药,在给雨婷做静脉注射。雨婷的袖管掳到肩头,她那又细又瘦的胳膊似乎并不比针管粗多少,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寒山找著了血管,把针尖直刺进去,杜慕裳慌忙调开视线,紧蹙起眉头。她的眼光和女儿的相遇了,雨婷眉尖轻耸了一下,强忍下了那针刺的痛楚,她竟对母亲挤出一个虚弱而歉然的微笑。“妈妈,”她委婉而温柔的喊,伸手抚摸母亲的手。“对不起,我让你操了太多心。”
“怎么这样说呢?”杜慕裳慌忙说,觉得有股热浪直往眼眶里冲。“生病是不得已的事呀!”
“唉,”雨婷幽然长叹。“妈,你别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轻喊,迅速的把手盖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湿了。她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来,努力想说一点安慰女儿的话。可是,迎视著雨婷那悲哀而柔顺的眼光,她却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牙齿咬紧了嘴唇,来遏止心中的那种恐惧和惨痛。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针头,他用药棉在雨婷手腕上揉著,一面揉,他一面审视著雨婷的气色,对雨婷鼓励的笑了笑,说:“你会慢慢好起来,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对自己充满信心。”雨婷望著寒山,她的眼光谦和而顺从,轻叹了一声,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谢谢你,这样一次又一次麻烦您来我家,我实在抱歉极了。”
“你不要对每个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说,拉起棉被,盖在她下颔下面。“这又不是你的错。”
“总之——是为了我。”雨婷低语。
寒山收拾好他的医药箱,站起身来。
“好了,”他说:“按时吃药,保持快乐的心情,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希望过两天,你已经又能弹琴唱歌了。好吗?”“好!”雨婷点头,对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虚弱,又纯挚,又充满了楚楚可怜的韵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会‘努力’好起来。”寒山点点头,往卧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两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唤了一声:
“妈!”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对寒山说:
“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好!”寒山退出了卧室。慕裳又折回到床边,望著女儿。雨婷静静的看著她,那玲珑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诉说著:别骗我!妈!我活不了多久了。蓦然间,她心头大痛,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来,用双手紧紧的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她那细弱的胳臂把慕裳紧箍著,她的面颊依偎著她,在慕裳耳边悲切的低语:“妈,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如果我走了,谁再能陪伴你,谁唱歌给你听?”“噢!”慕裳悲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了。“雨婷,不要这样说,不会的,决不会的!夏大夫已经答应了我们,他会治好你!”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
“妈妈,”她柔声说:“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可是,他并不是上帝。”“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无助的低语:“不!他会治好你,他答应过的,他会,他答应过的!”
雨婷把头转向了一边,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可怜的妈妈!”她耳语般的说了句。
成串的泪珠从慕裳眼里滚了出来,可怜的妈妈!那孩子心中从没有自己,每次生病,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怜的妈妈!她那善良的、柔顺的心中,只有她那可怜的妈妈!她不可怜自己,她不感怀自伤,在被病魔一连串折磨的岁月里,她那纯洁的心灵中,只有她的母亲!她用手背拭去泪痕,再看雨婷,她阖著眼睛,长睫毛细细的垂著,似乎睡著了。她在床边再默立了片刻,听著雨婷那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她觉得那孩子几乎连呼吸都不胜负荷,这感觉更深更尖锐的刺痛了她。俯下头去,她在雨婷额上,轻轻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个身,嘴里在喃喃呓语:
“妈,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闭了闭眼睛,牙齿紧咬著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绪,轻轻的站起身来,轻轻的走到窗前,她轻轻的关上窗子,又轻轻的放下窗帘,再轻轻的走到门边。对雨婷再投去一个依恋的注视,她终于轻轻的走出了房间。
夏寒山正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手里燃著一支烟,他微锁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喷著烟雾,似乎被某个难题深深的困扰著。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锐利的注视著她,这对眼睛是严厉的,是洞烛一切的。“你哭过了。”他说。她用哀愁的眼光看他,想著雨婷的话:妈妈,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但是,他并不是上帝。她眨动眼帘,深深的凝视他,挺了挺背脊,她坚强的昂起下巴,哑声说:“告诉我实话,她还能活多久?”
他在身边的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凝视著她。她并不比念苹年轻,也不见得比念苹美丽,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动人的眼睛,以及那种把命运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赖,和努力想维持自己坚强的那种神气……在在都构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强大的引力,把他给牢牢的吸住了。一个受难的母亲,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可怜的灵魂,一个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