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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水的声音,绵长又寂静,滴答,滴答,仿佛有一万年般长远。
落地门半拉开,窗外的天色已一片漆黑。好在月光盈然,仿佛浅白的糖霜,大片地铺洒在地板上。吃力地转过头,正对上一个人的眼睛,她不由得一阵吃惊,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去,却发现四肢百骸都没有力气。
那人不知在黑暗中独自坐了多久,又盯着她看了多久。见她醒来,轻描淡写地说:“你虚脱晕倒了。”
许合子想了一会儿,结巴地出声:“谢、谢谢。”
“不用。”他似乎想站起身,却并没有动,“饿了吗?”
她总算是坐起了身,刚一动弹,才发现脚踝处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往她的伤处看去:“是上次的伤?”
她没作声,他却意外地好脾气:“说说吧。”
“说什么?”她抬起眼看他。
乐铖白的面容隐在一片晦暗中,没有开灯,连月光也是薄薄的。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在暗夜中连成一片好看的形状,清俊如常。“在俱乐部时,不是有一大通的话要对我说吗?”
许合子沉默良久,在他几乎失去耐心地站起身的瞬间,才轻轻开口。
“这个伤……”她低低地出声,手指摩挲着脚踝一道未愈的疤痕,“这个伤,是上回想跑下游艇时太匆忙才留下的。”
他朝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忽而想起了这伤口还是他经手处理的。那是他在游艇初见她时的事了,她打扮朴素,裤腿上卷,脚踝还流着血,真是一副狼狈的样子。
“那天,我替我的朋友值班。后来四处闲逛时,遇到一个人,拉着我进了内海区。那时我们都饿坏了,他撺掇着我上了一只游艇。那游艇上摆了好多的点心。我们刚偷吃到一半,就听见有人来的声音。我让他先走,我跟上。谁知道跳下游艇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流着血,又太疼,只能一瘸一拐地先躲回了内舱里。”
“我没有骗你。”她沉默片刻,才抬起眼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故意骗你。”
乐铖白没作声,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要离开。她的声音在他背后静静地响起:“乐先生,你并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世界。”
“我的朋友,发过传单,摆过地摊,千辛万苦地遇上一个机会进公司做职员。因为表现出色,才破例进销售组。她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前不久,销售组的组长还允诺给她提职。”许合子的声音生涩艰难,“你的一时兴起,也许毁掉的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如果觉得实在不可原谅,也应该把所有的账都算在罪有应得的人身上。”她似乎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你上回说,不是她,就是我。那就惩罚我吧。撤掉对她的诉讼,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承担。”
“伤口还疼吗?”对上她眼睛,他问出口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话。
“晕倒时摔得很突然,是那时候扭伤了。”
他看了她一眼,很快作出决定,“今晚就留在这吧。”
许合子惊诧地看向他,似乎想拒绝,却被他的一贯刻薄打断,他眯起眼打量她:“许小姐,你不会要求我这时开车送你回去吧?”
她当然没有这样矫情,有那么几秒,被他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应了一声:“好。”
厨房与卧室隔得十分遥远,偶尔有保鲜柜开合的声音传来,也变得隐约不可闻。
许合子仰着头,仍是方才的姿势,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腿上缓过疼,才慢慢地侧坐起身。站起来时仍是踉跄了一下,她一手扶住腿,倚着半开的拉门向外望。
忽然有一两滴冰凉的东西打落在脸上,她伸开掌心又接了一滴,才发现是檐上掉下的水珠。傍晚时分也许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全是雨后初晴的湿润,院子中的翠竹挺直幽密,夜风吹来,呜咽有声。
乐铖白住的是这一带少见的中式别墅,三开三进,占地阔大无比,挑檐黛瓦,设了水榭,隔着玻璃窗可卧枕听幽动的水声。
海城寸土寸金,房地产商从不敢下大手笔。河道两侧统共只有二十来套,偏偏他的位置最好。
风声拂过,翠篁的影子布满了她刚刚躺过的那张大床,被角褶皱的痕迹犹在,却被笼在了一片黑暗中。许合子慢慢地靠在檐前坐下。
他似乎隔了一会儿才过来,站在黑暗中并没有出声,直到她猛然惊觉他的存在。
“拿着。”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下意识地接过,才发觉是几片刚切好的吐司。
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两人都赤着脚,没有人前半点自矜的样子。她扭头看去,才发现他手上还端着杯倒好的鲜奶,似乎等她立刻进食。
许合子觉得受宠若惊:“不,你不用这么客气。”
他不作声,仍然盯着她。她只好作势咬了一口吐司,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鲜奶。十分突兀地,他忽然开口:“我不会做饭。”
她一直沉默地大口吃着吐司,听见了这话,也只是顿了一顿。
仿佛解释着什么一般,他继续说了下去:“平时也并不常住在这里,只有佣人会来定时打扫,在柜里添上新鲜的食物。”
许合子抬起头,疑惑地向他望了一眼,似乎并不明白他说这些的目的。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她甚至没有看见在说这些话时对方的脸难得地红了一下。
“我会做饭。”慢慢吃完了最后一片吐司,她才开口:“番茄炒蛋可以吗?”
“虽然最拿手的只有番茄炒蛋。”她想了一想,才迟疑地说出心底真实的想法,“可是,总不会比这个吐司更难吃。”
她端来番茄炒蛋时,他正在酌一杯小酒。
厅中幽暗,只开了一盏地灯,暖红的灯光透过宛似冰雪细白的定窑罩子,投下一小簇明灭的光影,无端令人觉得清冷。
而落地窗外初夏的夜色,映衬这大雨后的青翠欲滴,却是正好。月色霜白,照在她光洁的脸上,她端起自己面前小杯中的苞谷酒,才抿了一小口,便轻轻“咦”了一声:“这酒好醇!”他难得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人说话,连眉角也似柔和了不少:“是别人自家酿好,送来的。”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拾起一双筷子,开始往碗里夹菜。这一回,她倒还记得他上次说的话,自觉地把炒蛋留给他。
他终于发觉她几乎把碗里的番茄都挑走了,堆得小山一般高,忽然打掉她的筷子,从她筷中硬生生抢走了一片番茄,扔到自己碗里。
许合子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乐铖白自顾自地嚼着,并没有搭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比上次好多了。”
她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微微地笑了一下,偏那微弯的眉梢被他看在眼底:“你笑什么?”
“你刚才……让我想起一个人。”她说。
“哦?”他手上的动作只是微滞片刻,乌黑的眸子漫不经心朝她瞥来一眼,“是什么样的人?”
她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有一瞬的失神,很快便被垂下的长睫掩饰过去,她换了另一种口气:“从前的一个朋友。”顿了一顿,“已经有很多年没见了。”
他没有说话,又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
气氛是这样安静,天角的一汪明月似流水,光影徐徐淌过两人中间横隔的小几。
恍惚间,他只觉自己仿佛等待了许久,为等这样一个人来,有一天,可以安静地对坐斟酒。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早已认识她的。
“许合子……”微醺之间,他不经意开口,“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在游艇那次之前,我们就已经在哪里见过了,是不是?”
一直低着头的她忽然间抬起眼,死死地盯着他。她有一双明亮的眸子,笑起来,仿佛生出熠熠的光彩,是真正的顾盼生辉。只有在这寂静的夜里,他才忽觉自己发现了世上的珍宝,为之微微一滞。
她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乌黑的眼睛睁大,再睁大。下一秒,忽然只听“扑通”一声,她把脸埋进了臂弯里,露出雪白的颈子,她就这样醉倒在他面前。
许合子是被第二天清晨透过檐下的曦光慢慢从深眠中唤醒的。抬起手,挡了片刻柔和的光线,她缓缓地放下手,脑子仍在发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醒了?”
她吓了一大跳地扭过头,那人一手撑着头,半支起身子,正贴在她的身后,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她。
“啊!”许合子微微出声。
“怎么了?”乐铖白盯着她吃痛的神色。
她的动作僵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保持着不动:“脖……脖子扭了。”一定刚才扭头太快,又吃了一惊。
不知怎么,她这副倒霉的样子,却引得他格外愉快。她的眼角瞥去,余光中他似乎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下一刻,她的额头已贴上他冰凉的手掌。
“躺着别动。”他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托着她的颈,固定好姿势才放开,“我去找枕托。”
乐铖白找来枕托时,许合子整个人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甚至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变化。他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垫下枕托后才小心地放下。她的头发柔软乌黑,蹭在他的手臂上,令他有片刻的错愕。她瞅着的却是他松松系着的睡衣:“乐……”微顿的片刻,他已经看向她:“怎么了?”
“我们昨天就这样睡在这?”
“昨晚你喝醉了。”他的口气轻描淡写,“所以……”
许合子屏息,等着听他的下半句,谁知一旁床头柜上他的手机却好巧不巧地响了起来。乐铖白站起身,拿起手机走到外头的院子里接电话。
许合子的头仍然保持着被他放下的姿势,侧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身影。他在人前一向几近完美,冷峻挑剔,令人难以招架。难得穿着睡衣,连带子也只懒懒系着,踩着一双木拖鞋,站在清早的庭院中,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话。
昨夜里幽碧的翠篁,这时在晨光中抹上一笔青翠的光影,百物待新,空气里也全是露珠的味道。一切仿佛是清早模模糊糊的一个梦境,因为是梦,那人一手握着手机半转过身的侧脸轮廓,也变得意外柔和。
她正看着他,他仿佛察觉了一般,忽然转过头。
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收回目光,乐铖白没作声,手机那头传来钟远山的询问:“乐总?”
“就这样吧。”他对着那头敷衍,“等到了公司再说。”
她在枕托上躺了足足大半个小时,直到阳光渐渐变得明媚灿烂,晒得地板发烫,她才艰难地坐起身,一瘸一拐地,梗着脖子,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内廊,走到了房子另一头的厨房。
乐铖白的这个厨房,显然并不是为做饭而设的,光洁得几乎不染尘埃的厨台,摆设简单的几样厨具,还有一只体积庞大的保鲜柜,丝毫没有烟火气。
昨天她在暗中开了一盏小灯做饭,并没发觉。这时见他站在一片光中,生疏地摆弄着手中的几样东西,不由得出声:“我来吧。”
乐铖白倒是不客气,直接歇手让她接了过去。食材简单,她煮了一壶咖啡,煎了两只荷包蛋,取了几片吐司,一起放在碟子里,然后端到了餐桌上。
他几乎没动吐司和煎蛋,只是一直低头喝着咖啡。因此空阔的空间里只有她轻微的咀嚼声。这气氛太尴尬,阳光又恰好,一切都仿佛是新婚夫妇才会有的场景。一夜缠绵后,两相羞涩,情意绵绵,年轻的小妻子端来早餐,相顾无言。
“你……”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乐铖白不轻不重地放下小瓷杯,看着她:“你先说吧。”
“昨天……太麻烦你了。”她斟酌片刻,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
“不必这么客气。”他的口气中几乎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既无厌烦,也并不觉得欣然,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几点出门?”
“九点前把我送到最近的公交站就行。”
他看了她一眼,缓缓垂下眼:“好。”
睡了一宿,她的衣衫早已皱了。
乐铖白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微一皱眉,开门见山地说:“我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
她在盥洗间洗了把脸,用小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打结的长发。乐铖白听着那淅沥的水声,站在隔壁的镜子前给自己配一条领带。
忽然听见对方小声地问:“毛巾在哪里?”
漫不经心地系着领带,他答她:“右手边第三个柜子。”
许合子微微踮起脚,拉开柜门,那里头果然放着一摞整整齐齐的干毛巾。随意用水扑洗的脸上,睫毛和两颊都沾着水珠,她用毛巾仔细地擦干,犹豫了一会儿,把毛巾仔细地折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