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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人捡起笔的声音也温柔得像做梦一样,真是好家教。”
许合子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在纸上划划写写着什么的“乐厂公”,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好家教?
乐铖白的腿伤好得很慢。而他似乎也并不着急,时常抱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于许合子偶尔流露出的良心上所受的折磨,十分乐见。
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乐铖白连单拐也支撑不了多久,走的路稍长,便嚷嚷着叫人推轮椅。推轮椅的是棒球队中毛遂自荐的一个队员。身娇肉贵的“乐厂公”似乎收买了不少爪牙,无论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的一群。
也许是受了乐铖白的示意,这群人每次推着乐铖白在走廊上走过时,遇上偶然上厕所归来的许合子,总是刻意地在她身旁停上一停。
许合子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乐铖白,纵然是对方挑衅在先,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愧疚。
偏偏乐铖白个子高,坐在轮椅上,一双大长腿架起,打了石膏的右腿真真是格外扎眼。一来二去,连原本少有的对他无感的部分女生,也在女性天然的母性熏陶下,生出了深深的怜爱之心。用于北北的话说“这么一个个高腿长条子好的男人,要是摔成了瘸子,那真是暴殄天物。”偶尔也有来向许合子打听那天情况的人,一脸好奇:“听说那天你也在场?”
一直低头写着作业的许合子停下笔,有些结巴:“哦……哦,那天,我正好打水。”
旁人听不出话中暗暗的紧张,只觉平淡乏味。再问下去,也折腾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倒是坐在她身后的乐铖白听了这话,忍不住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她不动声色的脸。
只有一次他似乎难得地一个人独处。
坐在轮椅上的背影,被走廊上的夕阳余光拖得老长,令人无端觉得孤单。恰好轮值的许合子忽然想起,今天是校棒球队的赛前集训。他的那些跟班们一定忙着训练,没人有空来陪他。
她拎水时的沉重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扭过头朝她看了一眼。
许合子试图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没有成功,那笑容看上去十分苍白牵强。也是,任何一个被后座折磨了一个多月几乎神经衰弱的人,在看见对方都快形成条件反射的情况下,很难对对方表现出由衷的愉悦。
她从走廊架上提起一只沉重的拖把,开始来回地拖着地。拖把上的水渍从长廊的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自从这块公共区这学期被分到了他们班,这里简直成了打扫的头号疑难地点。
乐铖白看着远处棒球场上训练的队友们,看着,看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瘦弱的身影。真是瘦,一看就没几两肉,连提一只拖把也这样费劲。她从他眼皮子底下来来回回地拖了好几趟,最后汗水简直把衣衫湿透。
扶着拖把杆正想歇一口气,乐铖白的声音仿佛幽灵一般从身后响起。
“许合子。”
“什……什么事?”
“喂,我想下去看看球赛的训练呢。”他一双明亮眸子望着她,态度十分不客气,半是试探半是强迫,“你……不会拒绝吧?”
许合子当然没法拒绝,事实上她心里的愧疚早就在最初的那次探伤时把自己狠狠谴责了一遍。
“好……好啊。”
放下刚洗完的拖把,来不及擦一下额角的汗,她立刻推起他的轮椅。他用一只单拐一瘸一拐地下楼,许合子一面扶着他,一面拎起收起的轮椅。轮椅很沉,他的体重也不轻,难为她却一声不吭地将他扶到楼梯,又把轮椅慢慢地立起。
乐铖白也就十分难得地没有再出言嘲讽。
远处的草坪在一片金光的晕染下像荡漾的湖水,风吹过,球场上男生们的笑声仿佛是泛起的涟漪。这样的黄昏很静谧,像一幅未完工的油画。而她推着他,像是要慢慢地走进油画里。
“铖少爷。”
没走几步有一辆加长宾利停在了离许合子咫尺之遥的地方。
许合子起先没发觉那人是在对着他们说话,推着乐铖白还要往草坪边走。车中的人索性推门下车,长手长脚地拦在了他们身前。
乐铖白抿着唇,神情看上去很淡漠。
许合子这才回过头,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既像保镖又像司机的人,再看了看索性闭目养神的乐铖白,语气有点犹豫:“那个人……是在拍电视剧吗?”
在十四岁的许合子看来,距离辛亥革命发生已经过去了太久,而在大陆张口呼人“少爷”,多多少少有些奇怪。何况这人穿着素色宽衫,并不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样子。
那人听了她的问话,似乎忍不住笑了一笑:“铖少爷,这位是您的同学吗?”
乐铖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许合子的神色有些惊讶:“乐……乐铖白,他是在叫你?”
乐铖白看着她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让人忍无可忍的白痴,懒懒地撑起下巴,他带着探究的意味注视着她,笑得认真又古怪:“不然,你觉得他是在叫你?”
那人走到他们身前,语气十分恭敬:“铖少爷,我接您回去吧。”一只手搭在了乐铖白的臂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不用。”紧接着,这人无比讨厌的声音却响在了发怔的许合子耳边。
“许合子——你就是这么照顾一个残疾人的吗?”
后来许合子曾就这天的事专门和一向花痴于乐铖白的于北北展开了讨论。
“于北北。”
“嗯?”
“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病叫精神分裂症吗?”许合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于北北瞪大眼:“你不会告诉我,你最近忽然对精神病史产生了兴趣?”
“当然不是。”许合子连忙否认,过了一会儿,又压低声:“我是说假设……假设你遇到这么一个人,有时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有时却像个张牙舞爪的厂公……就是明朝的东厂大总管……大多数时候在别人面前都表现得完美无瑕,即使是坐在最近的人也无法察觉到他的瑕疵。可是一旦发病,又让人害怕得想给他打一剂安定。”
“还有这样的人?”于北北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忽然降低声,神神秘秘地问;“你最近碰上变态了?”
“不是。”许合子顿了顿,“可……也和那差不多。”
“那他高吗,帅吗,是不是驾着五彩祥云?”
“……”
等乐铖白变得和从前一样能跑能跳,轻轻松松地顺手灌篮,已经是十二月了。
许合子是典型的松鼠性格,一到了冬天,就恨不能缩在树洞里,靠着秋天储存的一些能量,慢慢地挨过一整个冬天。
这种冬眠症状完全体现在了每天早上来上学前,许合子都会给自己的脸上擦一层厚厚的防冻霜,手上戴着一双老气却不失实用的厚棉手套,围巾、耳套、大衣,简直是全副武装。
就算这样,每天上第一节课前踩着点跑进教室的许合子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从抽屉中拿出课本,而是摘下手套后立即捂上温热的牛奶瓶。
反观乐铖白,从穿着上完全不能使人相信自己和他待在同一个严寒的冬天。
他似乎一年四季都穿着修身的长裤,熨烫得体的衬衣。肥大的校服披在身上,却活生生成了走秀的模特装。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校方对穿校服的规定总是比其他季节更宽容一些。乐铖白索性把校服外套彻底抛弃,一身长风衣十分招眼。
而漂亮的女孩子们趁机穿上长靴,保暖袜搭着棉长裙,在寒风瑟瑟中仍然保持美丽。
许合子是在这些人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对于许合子来说,冬天的定义就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捂着温热的牛奶瓶度过早上,在傍晚打好烫脚的热水,夜晚钻进被窝开始短暂的冬眠。
很显然乐铖白并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行为。
最大的改变莫过于当他拿起笔去戳许合子的后背时,这个像一只小松鼠似的缩在厚棉袄中的女孩再也不会迅速地跳起,甚至一点也没有了反应。
在这样的情况下,乐铖白只能不情愿地开了金口:“喂,喂,许合子。”
“许合子。”这次,拿胳膊肘碰她的变成了同桌蒋竺真,“有人叫你。”
许合子讶异地转回头,正对上乐铖白乌黑的眸子。他脸上的表情和几个月前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一样的神情莫测,一样的捉摸不定。
“笔掉了。”
许合子低下头,看了一眼那支就跌在乐铖白脚边的笔。乐铖白也注意到了,竟然伸出脚,轻轻一踢,那笔顺其自然地滚落到了她的座位下。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笔上似乎卷着一张很小的纸条。
许合子摊开瞄了一眼,竟然是乐铖白龙飞凤舞的几个小字——“放学等我”。
她的手指收拢,立即把纸条销尸灭迹。那小纸团仿佛变得十分烫手,被她捏在掌心,全身的血液都开始轰隆作响。
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她红扑扑的脸颊收在眼底,玩味地审视着。
一下午许合子都怔松不定。
对于乐铖白的这四个字,许合子的心情显然不是受宠若惊,更不会是意乱情迷。事实上,她此刻的想法用两个字简要概括,就是恐惧。如果非得给这恐惧加上一个形容词,大概是深深的恐惧。
在许合子的印象中,乐铖白这人其实心眼很小,是真正的睚眦必报,不留隔夜仇。她害他骨折,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回校后又在轮椅上度过无比郁闷的两个月,事情绝不会结束得这样简单。
那战战兢兢的神色被乐铖白偶然注意到,他一直抿起的唇角忍不住地向上扬。哦,原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么……乐铖白心想,也实在怪我把话写得太情意绵绵了。不过……真是很少看到这只呆兔子紧张成这样的表情呢。
想着想着,乐少爷的心情大好,那眼底眉梢的得意似乎怎么也忍不住了。
心思各异的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僵持到了傍晚。
许合子在放学的前一节课被化学老师叫到了办公室。会不会是上次的作业做得太疏忽?许合子一边走,一边暗自猜测,一时竟然忘记了乐铖白的约定。
谁知到了办公室,化学老师见她却是一脸和蔼。许合子算是班上少见的各门课都算均衡的学生,既不出彩,也不偏科。唯一算得上能使人记住的,也就是一门化学。而许合子把这归结为自己还算不错的记忆力,中学的化学并不算难,只要能把几个公式背熟,弄清各种规则与原理,就不至于在考前发愁。
因为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态学着这门课,以至于当她听到老师的那句话,完全地惊呆了。
“什么,周老师,您要我去参加化学竞赛?”
“不用紧张,不是你一个人,学校会培养一批化学的尖子,到时一块去参加初赛。”教化学的周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许合子,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看好你。”
“看好我?”许合子险些咬到舌头。
周老师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震惊:“是,所有学生里,我最看好你。你每次上交的作业,总记得把化学式完完整整地写一遍,一天两天当然不是问题,可是你坚持了整整两年。”
“不不,我只是顺手……”
“优秀也是一种习惯嘛。”周老师笑着打断她,“总之,回去好好准备吧,许合子。”
生平头一次被人如此看重的许合子,走在回教室的路上,仍然觉得几分钟前发生的那场对话就像一场梦。因为太过真实,所以让人产生了逼真的幻觉。
那种惊讶与欣喜,一向严肃的老教师脸上露出的喜爱之色,甚至她的结结巴巴,都只是梦中预设好的一切……直到桌上留的那张纸条将她彻底从怀疑中惊醒。
这次,纸条上留的字比上回更短——棒球场。
大约是乐铖白等得不耐烦了,又被人临时叫走加训,纸条上的字很是潦草。许合子辨认了一会儿,猜出这是给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这人会怎么报复自己?不会是把一张医院的结款单甩到她面前要她付账?或者……干脆找来那群棒球队的男生对她一顿威逼恐吓?对于那时经济并不宽裕的许合子来说,显然她更愿意接受后者。
当许合子抱着一种革命烈士上刑场的心态,远远地走近棒球场时,那群正忙着训练的男生并没有注意到她。也许是中场休息,有人递给乐铖白一瓶水,拍着他的肩:“乐副队,你这一住院,可把我们这群人弄懵了。”
乐铖白很友善地与一众马屁党交流着:“我在医院时也天天想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