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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刚经历分手。”
她只是静静地走到垃圾桶边,丢进两大袋东西。
蒋竺真站在身后,拦住转身要走的她:“就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你想听我说什么?”
“说我是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一直用你们的故事,占据了一个人这么多年,费尽心机地去骗取他的喜欢,他的怜爱,他给予的所有一切。”
“可是……”许合子叹气,“你们确实是般配的一对。”
一直颤抖着说出那些话的蒋竺真忽然一怔。
许合子已经走到楼下的公共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漫不经心地洗着手指。“其实那天和乐老先生谈完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从没出现过,那么大家的人生一定都不用这么辛苦吧。”许合子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颚。
“无论是你,是他,还是我……命运假如从不曾有交集——”她抬起眼看着她,“许合子这三个字,也不过是茫茫人海中转瞬就被忘掉的一个名字而已。”
“迟了,已经迟了。”蒋竺真忽而一怔,慢慢摇着头,“他正在记起你。上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为她拉开车门,而许合子只是犹疑了片刻,便低头钻进了车中。
一路上雾霭浓重,天是薄薄的铅灰色,像老旧的糊泥纸板的背面。公路两旁一侧是山,一侧是海,山风卷起松涛之声,海浪拍崖,四下应和。
在一片欲白未白的天际曦光照映下,蒋竺真一路安静地开着车,什么话也没说。
许合子缓缓按下车窗,晨风幽冷,吹得人脊背生凉。她下来倒垃圾时穿的是一身运动便装,披着一件大外套,这时不由整个人蜷了蜷。
蒋竺真终于开口:“曾经,我嫉妒过你。那么嫉妒,嫉妒到发疯,夜里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他对你微笑的样子。”
许合子有些讶异地转过头,蒋竺真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心甘情愿地参与了这场骗局。他那么骄傲的人,一旦发现从前的生活都是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一定会崩溃。所以这些年,我一边得到着,一边又害怕失去。你一定觉得我活得很可笑吧?”
许合子没有出声,只是觉得冷,她蜷缩着抱住肩。
蒋竺真又说:“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正准备出国学芭蕾,就在出发的前几天……那天清晨,我下楼晨跑时,像往常一样用钥匙打开邮箱,忽然看到一只陌生的信封。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机票和一个电话号码。”
“我打去电话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吃惊极了,握着话筒的手开始发抖,甚至有些结巴:‘乐……乐铖白?’可是,他却问:‘你……认识我?’可笑吧,发生了车祸的乐铖白,忘记了之前的一切记忆,钱包里只有一张被折放着珍藏的纸条,在养病的百无聊赖的他翻出旧物,照着纸条上写的地址给我寄去了一张机票。”
“我承认,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时,我心里五味杂陈,整夜整夜地失眠。几天后,坐在机场里等着登机去留学的我,手里握着那只信封,一直发着抖。我忘记了自己当时想的是什么,我只记得自己发抖着,浑身哆嗦,没办法止住。我想起夺宝电影里,那些美国西部的硬汉冲破千难万险最后见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那一刹的战栗,我想起有人曾经说过‘贪婪是一切痛苦的源头’,可是我没办法不贪心,我没办法那么轻易地舍弃。”
“坐在机场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你将这张机票弃之不理。那么,往后的岁月里,在那人的生命里,你就成了彻彻底底的路人。就像那几年一样,他坐在你的后头,和你每天打着招呼,可是他的目光却永远不会为你而停留。那些漫不经心的笑容,莫名其妙发的脾气,理所当然的亲昵……都只是你年少时的一个妄想。”
“所以,那天,我做了一个决定,然后生生地扭转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
蒋竺真忽然踩住刹车,从包中丢出一只皮夹给她:“就是这张纸条,这给过我无限希望的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纸条早已发软,被人小心地用保护膜覆上,上头仍有涓细的字迹。
许合子的心忽然在一刹停止跳动。
“这是那次……你给我的地址。”她艰涩地出声。
“是,那年……于北北的葬礼,我没有收到通知。所以在纸条上写下地址给你,希望明年的这时候,能一起去看她。”
许合子翻过纸条,背面却是翻来覆去写的一个铖字。是了,她记起来了。她怕自己把纸条弄丢了,就又抄了一遍在手臂上,纸条随手夹进了笔记本里,开始竖起耳朵认真听课。
前座的一个女生忽然扭头向她丢来一个小纸团,原来是附近的女生在聊天,各种不同的字迹跃入眼帘,许合子不禁失笑。她们聊的东西五花八门,不知怎么,竟绕到了一直漫不经心地睡觉的乐铖白身上。
“乐铖白的睫毛好长。”
“就连睡觉的姿势也那么好看呢。”
许合子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用书盖脸睡觉的那人,经过了一个夏天的深度相处,实在难以睁着眼说瞎话的她,终于忍不住跟在她们底下留言——“说不定有一睡觉就流口水的坏毛病。”
纸团丢回,众人大吃一惊。有人在那句话后头一连加了三个感叹号。
许合子想了想,又提笔加了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秘而不宣的私聊,谁知刚下课没多久就败露了事迹。乐铖白趁着无人时在长廊的拐角伸出一条长腿堵住她:“许合子!”
她就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兔子,心虚地结巴着:“怎……怎么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乐铖白这人,其实也就那样。”他从袖中抖出一张纸,慢悠悠地念着上面的话。
说了坏话的人理亏地垂着头。
“说不定还有一睡觉就流口水的坏毛病。”他的声音渐渐急促。
她的手紧张地扒住身后的墙,时刻准备着在他的怒火下逃生。他越往下念,脸色便越是难看。许合子自觉在劫难逃,本着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原则,打断他气得发抖的声音。
“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我的字?”
他的语气意外地缓和了下来:“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会把‘乐铖白’的‘铖’写错吧?”
是啊,她一向是个记性很差的人,总是下意识地写成“城”。大多数情况下,甚至会将错就错。
被人捉住把柄的许合子心中沮丧无比,支着小臂听课时,忍不住翻出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在背面一遍遍地练习那个复杂的“铖”字。
铖,主“金成”之意。是名字中一向非贵人压不住的“金”。写着写着,许合子也会不由自主地出神。怎么就忘记了问他,为什么会发现唯独自己每每把“铖”字写错?
有些事,经不起推敲。有些事,毕竟不能再想下去。再后来,这张纸条的去向行踪不明。她只以为是自己大意弄丢,还曾一度庆幸自己在臂上复抄,却未料到会被那人一直藏在钱包里。
蒋竺真见她神色怔怔,终于漠然地笑了一声:“有时,我常想把自己当作你。”
车一路向前开着,她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
那些许合子曾经错过的岁月,其实说来也并无波澜壮阔。时光无非是这样淡淡流转着,流过了今朝,又辗转向明日。她蒙获着乐家的恩惠,陪伴在乐铖白的身边,享受着虚荣和寂寞。
“如果不是乐老先生,我大概……很难申请上那所学校。”蒋竺真口气淡然,“他唯一的要求不过是我要做个合格的孙媳。”
她说起他们曾经的足迹,断断续续。他们去湖光山色从容的奥地利,去看被称作“西伯利亚的蓝眼睛”的贝加尔湖,去英雄的故乡伯罗奔尼撒,去沙漠中的迪拜,去大马的云顶赌场。
“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可是没有一个地方令他眷恋。”
“有天,在伊瓜苏瀑布边,轰鸣的水声里,他忽然说了一句话。那水声太大,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于是我恳求他再说一次,这一次,我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唇形……在一片隆隆的瀑布声里,他对我说……”
“他对我说,竺真,我们分手吧。”
“其实,他开口的那一刹,我就听懂了,也明白了。可我只呆怔了一瞬,就笑了起来,把手卷成喇叭放在耳边,大声地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冲锋艇猛一声扎进了上游的瀑布里,瀑布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四溅的水花砸得我们全身湿透。我就那么抱着他,紧紧地抱住。头皮被水压得又疼又麻,风浪很冷。有人尖叫,有人战栗,而我却只是流着泪吻住他。”
“那一刻,我多想和他同归于尽,一直到世界末日。多么想……把这个人占为己有,再也……再也不放手。”
车一路地开,蒋竺真便一路地说。说了那么多,点点滴滴,她所不在的岁月里。许合子只是安安静静地听。
“你知道吗?其实我嫉妒过你。”终于,对方沉默下来,似乎过了有一亿光年那般漫长的时光,才轻声开口:“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嫉妒你。我嫉妒他总是会走神地望着在听课的你,我嫉妒他在众人眼里竭力保持完美却唯独对你摘下面具,我嫉妒他退去一身骄傲沉默地喜欢着你……可是,我最嫉妒的是——”
“就算失去记忆,他也一直思念着你。”
天边的金光破开云层,发白的云璧如晕墨般渲开无边的瑰红。晨风中金光照映在她的侧颊,好似小小的蝶扑闪着翅膀。
长久的沉默中,蒋竺真一脚踩住刹车:“到了。”
从车中望出,清晨的海边金光万丈,一望无际的沙滩柔软似寻宝电影中堆出的细金子沙地。
这样早,海边静悄悄的。只有潮水不断拥着浪花拍打在礁石上的扑扑声,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几只露营的帐篷扎得稀疏不一,在曦光中就像几个小小的堡垒。
蒋竺真走到海边,迎着升起的朝阳背对着她,镇静从容一如年少:“好了,现在该你告诉我——发生在他身上的那场车祸……那场让他失去所有记忆的车祸,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许合子满身疲惫地回到家时,已是中午时分。冬日阳光迟迟,这时晒得房间厅堂一片发烫。推门而入时,丁小冰正背对着她而坐,怀里抱着一样什么东西,呆呆地出着神。
门声微响惊动了她,她转过身:“许合子。”
“怎么了?”
丁小冰抓紧手里的东西,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
发现不对劲的许合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正要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看一眼,丁小冰却忽然起身抱住她。
“他为什么会给你寄来包裹,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你,他叫你考虑的事又是什么?许合子,你和我说啊。他……他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许合子被她抱得肩上发疼,叹了口气:“你问的是沈伦吗?”
“今天早上,快递公司打来电话说有你的包裹。你的手机没带出门……所以我替你接了。”丁小冰看着她,喃喃:“我不是故意拆邮件的,可是寄件人是沈伦,又是加急快递……”
“他给我寄了什么?”
“一封信,一张店铺的合同。”
“我看看。”许合子从她手里接过那份爱乐康复所的店租合同,仔细地看了一遍,的确是原本。合同背面却用铅笔写着一串数字,像是银行卡的账号。
信纸打开,沈伦写着:合子,合同原本已寄到,那天我们谈的事,请你务必考虑。
长长的一段空白后,却是他另叙的落笔。
“还有一件事,我想以朋友的名义拜托你。请你帮我找到一个叫郑天的孩子,他才六岁,在一所慈善机构下的幼儿园念书。打到账号里的钱,请替我……给他寄出以后每年的生日礼物吧。”
“那孩子是沈伦的什么人,他是不是不回来了?”丁小冰问她。
许合子一时竟觉无法回答。
丁小冰喃喃:“怎么连一声再见也不说呢?”
“许合子,我……是你的朋友吧。你又是他的朋友。那么,无论如何,我也算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就可以在告别时一声不吭就离开吗?他不知道……我会为他惦记难过吗?失去联系的我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吗?”
几天后许合子休完假重回正心。这一次,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孩子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画画。
李玉玫告诉她:“这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