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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楚记得自己握着笔是如何颤抖的,可是没办法,她只能做一只鼹鼠,把自己缩成一团。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我不会让周叔叔受一丁点的伤——可是……我也不能出卖许简珍和那个男人……这些,都是我昀底线。”抬起的头一点点垂下,耷在画板前,许合子对自己说。
“后来呢?”
天空开始出现一丝灰蒙蒙的光亮。其实海边的清晨,并非人们所想的瑰丽明朗。两三点之间,天是黑暗一片的。总得要到四点之后,渐渐地,大片大片的天空,便如水墨画下垫底的那张生宣,被墨汁浸染得透彻,却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透亮。再渐渐,深灰的天会变成浅青。
潮水一拍拍地打来,如在画中。
安静到了极点,许合子忽然觉得有些困倦,将头靠在了身旁人的肩膀上,无奈地苦笑一声:“还能怎么样?那一天终究会来临……就好像太阳永远会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那是一个清冷的冬天早上,莫名地,在四点三十七分时我就醒了过来。那天,我预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却又拿它没办法……实在,是像一只悲哀又卑小的鸵鸟。当我把头拼命地埋进沙子里时,阴谋却已经渐渐浮出海面。”
其实那天的一切并非是毫无预兆的,从清晨光线照落在许简珍握着的瓷杯上就可以洞窥,她很少起床得这样早,也很少有闲情逸致翻出精致的粉彩小瓷杯,慢悠悠地煮上了一杯咖啡。
她并不是那种过风雅生活的女人,许合子也不是。所以事后许合子一直想,也许那只瓷杯子便是她们生活中一直追求却又恐惧的源头,拼了命地想脱离贫穷,却又怀念被遗弃的从前。
喝过咖啡后,许筒珍起身出门,接了一个十分二十六秒的电话,全程只说了一个“嗯”字。
许合子从门口堵着她,许简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合子?”
“不要做傻事,妈妈。”她苍白的嘴唇无力地嚅动了片刻,却是说着也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求你了,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许简珍给自己点了支烟,轻轻地笑了,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长发,她的眼神是一个母亲真正的慈爱:“好,我一会儿回来。”顿了顿,“在家等着妈妈。”
可是许简珍骗了她。那天,一直不安地等待的许合子,并没有等来散完步回来的母亲,却等来了忽然破门冲进来的乐铖白。冬日温煦的阳光照着他安静的侧脸,那投下的狭长阴影,倒映在他俊朗的眉间,寂静得仿佛梦一般。
乐铖白喘着气,扶住门,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等待着的许合子一下子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攥住他的胳膊忽然往外头跑去。她跑得很急,直到在楼下看见很多西装革履的陌生人与十几辆保镖车,愣住的许合子才停下脚步。
一直没出声的乐铖白这时转头望着她,他的声音很安静,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似乎什么情感也没有:“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去找妈妈。”她静了片刻,握住他的手腕,“你相信我,对吗?”
也许是被她哀切的神色打动,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是吞咽的声音:“上车。”
她给许简珍打电话,却发觉一直打不通:“她把手机放在家了。”
“她把我爸约到了哪里?”
“是叔叔最近收购的那一片老城区烂尾楼。”她抬起眼,“等会儿我一个人上去,你让那些人别跟上来,行吗?乐铖白。”
其实她很少和他真正请求过什么,所以他怔了一怔,才点点头。就在下车的瞬间,手指被人握住。
“等等,许合子。”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的乐铖白,以一种少见的姿态,慎重地望着她。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明知这并不是合适的时候,她却在他凑过头的一瞬,抱住他,用力地贴紧他的脸颊。
“可是……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苦笑着,许合子转头凝视贺宵,“你相信吗,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
“是我……是我亲手害死了周叔叔。我和妈妈……一起做下了世上最不可饶恕的事情。”
没有说什么,贺宵一把抱住她。她却只是低声喃喃:“我怎么会那么笨,笨到去刺激他们,还说了一堆的蠢话。”
“已经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不,不会过去……永远没有过去的那一天。”许合子的眼神似乎有些茫然,却仿佛于一片虚空中忽然找到了一个焦点,盯住被照得红彤彤一片的大海,“除非今生今世,他不再想起我。而我,我也彻底忘记他。”
“那天,他就站在对面的高楼上,眼睁睁地看我劝说着妈妈,看着妈妈的情人是怎样恼羞成怒。眼睛被蒙上布的周叔叔,被捆绑得一丝也不能动弹。在僵持很久后,妈妈的情人看着底下停满的警车,知道逃不掉了,索性抱着周叔叔一起跳了下去……”
“我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不要’,他说‘许合子,求你’。”
“我上楼时他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不不,应该比这更早一些,早在我知道他们的阴谋时就该告发的。是我,一切都是我。”喃喃着,许合子的神情安静,“我害死了周叔叔,也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我让他们一步步地走到今天,错到无可救药,错到不能挽回。”
“许合子,许合子。”温柔的肩膀似乎是孤海中的一座灯塔,令疲倦至极的人停歇着。贺宵的低唤就这样沉沉地响在耳边,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快醒醒,从那个噩梦里醒来。怎么会是你?你深爱自己的母亲,所以原谅她的一切虚荣和自私。”
“不,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毁掉了一切。”泪水从她的脸上无声划过,却被渐渐升起的初阳照得了无痕迹,她的声音冷静而决绝,“就算为了这个,我也不能再次进入他的人生。”
这一次,贺宵出乎意料地没有吭声,熔金一般的阳光渐渐地照上他的侧脸,也许是沉默了太久,他终于艰涩出声:“听你这么说,我本该很快活。”
“可是……好像没办法不心痛。看着你的泪水时,恨不得冲进那段时光里救出你。”他低下头,神情无措得仿佛一个孩子,“可是太迟了,对吗?”
“至于坐牢的几年……我从没恨过乐老先生。我是从犯,牢狱之灾是我应得的结果。”一阵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她才静静开口,“那时我最难过的是好像一下子被全世界遗忘了。”
“像一只破旧的玩偶,被扔进了静悄悄的角落里,沾满尘埃,面目全非。接着……接着再也没有人想起。那几年里,没有一个人来探监,我也从没收到一封信。有时抱着胳膊坐在角落里,看着窗顶结的蛛网,我会想……不如就这样待在里头一生一世吧。出去了,又能上哪儿呢?我原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周叔叔意外被害,乐家恨我到了骨子里,妈妈也在监狱里自杀了。世界之大,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
起初,她还等待着,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相信乐铖白并不会恨自己。起码,不会恨到再也不来看自己一眼。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到她出狱,也从没有他的只言片语传来。许合子终于相信,这个人一定对自己恨之入骨。
“这样痛苦的回忆,就算强行记起,又是什么好事呢?乐老先生说得对,我们的人生从一开始交集就是错误的。”
“那么,就把已经错误的人生交给我吧。”贺宵轻叹,似乎正在想着一件十分遥远的事,“让我带你去赤道看海,看艳蓝的海水簇拥在我们的脚下。绕过好望角的惊涛骇浪,登上南非,睁开眼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原始风光。”
“在那里,没有乐铖白,没有许合子,也没有贺宵。在那样的地方,重谈一场恋爱吧。”
似乎被他的描述所打动,她竟然意外地笑了一下。
“你是一个好人,贺宵。”
第十八章 也许已经等不到春天了
“丁小冰,小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嘘,你小妈妈和人谈恋爱去了。”
小郑天的眉毛一下子耷拉了下来。
“干什么?”伸手捏了一把他涂满面膜的脸,丁小冰无比心疼地警告,“别耷着脸,这面膜贵得很,弄皱就不好啦。”
“我是男孩子,为什么要涂面膜。”
“要不是我瓶里只剩下这一点点,不用太浪费,用了又抹不完,你以为我愿意给你这个小鬼头?”丁小冰重新靠回了沙发上,保持着盘坐姿势,“咳,接下来跟着我静坐感受面部的滋润。”
“你们在做什么?”推门进来的许合子被沙发上涂抹得脸上发白的一大一小吓了一跳。
“小冰妈妈在给我涂面膜。”
“胡闹。”许合子忍住笑,瞪着丁小冰,“他才多大,你别把孩子的皮肤弄伤了。”
“放心,这是滋润补水型,老少皆宜。”
许合子还是走上前,用毛巾替郑天一点点擦掉那些东西。
“和贺冠军的海滩之夜怎么样?他有没有向你求婚,我猜那姓乐的一定气疯了。”
“小冰,我想离开海城。”
上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子静静地照落在老砖地上,温暖得令人安逸。丁小冰似乎用了好一会儿才定住神:“离开多久?”
“也许……不回来了。”
“为什么?你要躲着谁?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正月过去,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就坐车北上。”
“南方……南方不好么?”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终老。”摩挲着对方的脸庞,许台子垂下眼,“这座城市里,我只有你。记忆安安静静的,被埋在心底。”
“我……我也只有你呀。”丁小冰忽然红了眼圈,全身颤抖着,竭力让自己保持着原先轻松的姿态,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哭出来,“咱们还没挣够钱,买到海边的大房子,你没有两鬓花白,我也没老到掉了牙……许合子,你怎么能在这时说再见?”
“并不是马上就走。”她躲避着她的眼神,神态中难掩疲倦,“我手上还有一堆的事,沈伦的康复所、接班的工作、行李……还有和贺宵的告别。”
其实她并没有告别的打算,对任何人都没有。
也许是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使乐铖白隐约意识到她即将离开。站在马路牙子一边等着公交车的许合子,就这样不经意地闯入正握着方向盘的乐铖白的枧线中。
她的长发柔顺地垂下,穿着立领的风衣,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是一样的怕冷。一手拎着装满蔬菜的袋子,另一只手握成小拳头呵着气。
怎么会有这么怕冷的人?一个可笑的念头忽然从他的脑海中蹦出——不会是袋鼠吧?
那冷酷底下没办法掩饰的温柔使他的眉角在晨曦中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也许是等了太久,公交车一直没到,她终于无奈地张望了一眼四周,继续往与车站相反的路走去。
鬼使神差地,他开车跟了上去。她没有发现,一直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转进一家长街拐角的小店。小店卖鲜花,这个时节,大束的百合和康乃馨安安静静地摆在篮子里,黄玫瑰压着浅粉的马蹄莲,仿佛春天早已来临。她很认真地和店主交谈着,趴在桌子边写着一张卡片,然后又从那人手中接过东西。临走时,她买了一束素淡的洋桔梗。
乐铖白看着她消失在长街尽头,才停车走下去。那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被这直着身就会撞到店门的高个男人吓了一跳。他的眼睛盯着桌上那张还没被动过的卡片,口气漫不经心:“一束百合。”
在老人转身去包扎花束的空当,乐铖白拾起卡片。
那卡片上的字迹隽永,黑字白底,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
“愿你永远安好,沈伦。”
“康复店?”
“是,之前许小姐工作的那家康复店。”从资料中抽出那男人的照片后,钟远山识相地闭上了嘴。
“沈伦和她是什么关系?”
“老板与员工。”
“为什么会找到这个?”文件夹里忽然掉出一张店铺转让的复印件,乐铖白瞥了一眼,并没在意地问。谁知钟远山沉默片刻,才说:“听转让人说,沈老板似乎把康复店的事全托付给了许小姐。而许小姐……许小姐打算离开海城。”
他脸上的表情顿住。
钟远山没敢去看,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您看……我先出去了?”
他拿着那张协议复印件看了一遍又一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