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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下的人听见她脚步声时,殷爱也听见了张叔叔压抑急促的声音,他说的声音很低,可殷爱听得很清楚。他在说,孙克。
孙克……
孙克?
殷爱快步走完剩下的几级楼梯,楼下餐厅里的张阿姨满脸是泪,正撩着围裙擦拭,张海洋手搭在妈妈肩上,眉头深皱着,而张国勇师长神情十分严肃,嘴唇抿得死紧,两道法令纹从鼻翼向下延伸到颌边。
“张叔叔……”殷爱走过去,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提到孙克?为什么张阿姨会哭?“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张国勇从军多年,早就锻炼出沉稳内敛的气质,除非是遇见什么大事,他轻易不会让情绪过多地显露在脸上。可今天他很反常,就连殷爱这样粗心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在难过。
可是为了什么难过?
张国勇迎着殷爱探询的目光,心里一阵激烈的犹豫交战之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小爱,有件事我们商量着正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刚接到山东烟台打来的电话。”
“山东?”殷爱眉梢飞快地挑动一下,山东烟台,那是孙克的老家。“谁……谁打来的?”
张国勇向前走一步,怜惜地握住殷爱的双手,鼓励般地对她点点头:“小爱,有个人在烟台,她想见你。”
“我?谁……”
“吴阿姨,孙克的妈妈。她病了,病得很重,她说她走之前就想再看你一眼。”
开车从宁到到山东省烟台市大概需要八个小时时间,殷爱他们中午一点钟出发,晚上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车开进烟台一间普通的医院里。
殷爱一路上水也没喝一口,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直在不停地颤抖。自从那年孙克出事以后,孙叔叔夫妻俩没有跟她告个别就离开部队回到老家,留给张叔叔的电话和地址都是错的,张叔叔不死心地跑回烟台好几次,始终没有找到他们。张叔叔他们老俩口之所以始终舍不得搬离大院里的旧居,多少也有点顾念旧日情谊的原因,当初三个好兄弟并肩在部队里打拼,殷爱的父亲早年牺牲,剩下最要好的孙勇也悄然远离。
现在好不容易在六年以后有了他们的音讯,听到的却是这么可怕的消息。阿姨病了,病的很重,临走之前……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苛待那样各睦可爱的一家人!孙克死于非命已经够惨了,为什么不能让阿姨平安顺利地过完下半辈子,如果她再有个意外,留下孤孤单单的孙叔叔,他该怎么活!
等找到孙克妈妈的病房见到她以后,殷爱和震惊的张海洋他们才知道,已经不用再替孙叔叔担心了,他两年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病故在同一间医院里。
医院最便宜的六人间病房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一股不好闻的臭味,一身戎装的张国勇师长在病床前愣了整整五分钟,然后开始放声痛哭。他的哭声让屋里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傻了,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每个人都盯着那个肩膀上扛着大校军衔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下,一手撑着地一手捂住脸,哭得那么响那么悲切,跟他一起来的那些人也都满脸是泪。
殷爱想见阿姨的心最急切,可从下车踏进医院住院楼以后,她也最胆怯。她不敢去吴阿姨,眼前的这一切和六年前太相似,又是悲伤,又是生离死别,又是在她懵然无知的时候当头一棒。她一直拖着步子跟在最后,奇*|*书^|^网死死拉住张海洋的手,恨不得把头垂到胸口,不敢看病房里的一切。
她听见了孙克妈妈说的话,也听见了张叔叔的哭声。这些都让她更瑟缩地贴在张海洋背后,额头抵着他的背,神经质地用两只手揪紧他衣角,就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鞋面和旁边的水磨石地面上。
六年时间其实也不算长,然而对于饱受磨难的人来说,六年的痛哭足以摧毁一切。分别时还风姿绰约的孙克妈妈现在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怕,皮肤松弛着,脸色蜡黄。所有人都哭的时候,她反而在淡然地微笑着,迷蒙不清的眼睛在人群里不死心地扫来扫去,轻叹一声:“小爱……没来……”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殷爱象被针扎了一样全身惊跳,张海洋立刻握住她的手,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安慰鼓励她:“小爱来了,阿姨,小爱在这儿。” 孙克妈妈扬起眉毛,嘴唇突然哆嗦起来,迫不及待地盯着张海洋的方向,干涩的眼中迅速布上一层泪雾。
张海洋轻轻地把殷爱从背后拉出来,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病床边,让她站在孙克妈妈眼前。
即使隔着汹涌不断的眼泪,殷爱也不敢看孙克妈妈一眼。她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或者,只要她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切就不会变成真的。她现在已经可以接受孙克不在的事实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接受这些事实接踵而来,用六年的时间好不容易从沉没中挣扎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就要被毫不留情地继续摁回去,这太残酷太残忍了!
孙克妈妈抬起手来,张海洋把殷爱的手交过去,让她可以握住。一声克制不住的哽咽从殷爱嘴里逃逸出去,她能感觉到现在握住自己的那双手有多冰冷,比她的手还要冷。'网罗电子书:。WRbook。'
“小爱,小爱……”
再多的哽咽连成呜呜的抽泣,殷爱下意识地反握住孙克妈妈的手,使劲握在手心里,想用自己的温度来焐暖它们,她缓缓蹲跪在床边,把阿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自己的眼泪全滴落在阿姨的手里。
“小爱啊……” 孙克妈妈抽出一只手来爱怜地抚摸殷爱的头发,泪落如雨,“小爱……我的小爱……”
张海洋扶起仍在痛哭的爸爸,又揽住妈妈的肩膀,一家三口流着眼泪,看着久别重逢的孙克妈妈和殷爱。
殷爱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她瘦削的肩头上下耸动着,眼前模糊一片,只剩下孙克妈妈的手还紧握着。孙克妈妈长叹一声,凑过去吻住殷爱的头顶,轻轻地摇头,滚烫的泪水滑下脸颊:“小爱,你受苦了……别怪他……别怪你孙克哥哥……”
殷爱同样摇着头,哭得说不出一个字。
“都是命,小爱,这都是命……你孙克哥哥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他走的时候还记挂着你,他都是……为了你啊……”
只是听见‘孙克’这两个字,殷爱就快要崩溃了。她趴在病床边,涕泪全都揉在白色的床单上。这么多年她只敢让自己想着孙克已经走了,但是从来不敢想象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那些可怕的叙述都带着血腥味,刀,心脏,当场……看电视看电影她也从来不敢看有凶杀残废的镜头,偶尔不小心看到了,那些在血泊里挣扎的人都会变成孙克。他微笑着的或是生气着的脸上满是血污,躺在她怎么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呻吟低唤她名字,可是嘴一张,就有鲜血从嘴角流下来。
会被这种可怕场景折磨的不止是她,还有孙克可怜的父母。所以孙叔叔才会那么年轻就病故,吴阿姨也步了丈夫的后尘。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而她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孙克……
孙克,孙克……
曾经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个字,转眼就成了最悲伤的两个字。
殷爱用尽全力忍住哭泣,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向孙克妈妈,殷爱没忘了阿姨的病,她不能自私地只顾着自己哭。
“我知道,阿姨,我都知道……”殷爱拿起枕边的纸巾擦拭孙克妈妈的脸,“我知道……”
“小爱啊……”孙克妈妈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比刚才还要多,“我和你孙叔都不在了,孙克他……他就只剩下你了……”
殷爱用力点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忘了孙克,我会记着他……”
“嗯!嗯!”孙克妈妈似哭似笑,用力摇撼着殷爱手。殷爱明白阿姨的心思,她吸吸鼻子,用手背在眼角上擦拭:“我经常去看他,陪他坐一会儿,跟他说说话,过年过节我都给他烧好多纸,我不会让他在那边没钱用的……放心吧阿姨……我也记挂他……我,我,我想他……特别想……特别想……”
孙克妈妈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颓然放弃地躺回枕上,拉住殷爱的手只是流泪。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张海洋出去跑了一圈,帮孙克妈妈联系转到当地的部队医院里,安排在单人间,张国勇立刻跟当地的老战友联系,请了烟台市最好的两名肿瘤专家过来会诊,殷爱和张海洋妈妈收拾起悲伤,专心地照顾着孙克妈妈。
专家会诊以后,把初步诊断情况向张师长做了个汇报,孙克妈妈得的是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现在经过了多次放化疗,都没能控制住癌细胞,现在她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多一次的放疗化疗了,剩下的就只有尽量减轻病人痛苦,帮助她延长一点生命而已。
张国勇握着拳头沉默半天,声音沙哑地问道:“她大概还有多久?”
两名专家和部队医院的医生们对视一眼,谨慎地说道:“最多也就两三个月。”
这个情况他们都瞒着,没有告诉殷爱。张国勇和宁城的军区医院联系过以后,打算把孙克妈妈带回去治疗,孙克妈妈没有考虑一口拒绝,问她为什么,她只淡然地笑说,老孙就埋在烟台,她不想离老伴太远,怕万一在宁城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老伴的身边。
张国勇神情严肃地看着孙克妈妈:“那你……就愿意离儿子这么远?”
殷爱心里一恸,抬头看过去。孙克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殷爱一眼,苦笑摇头:“儿子有儿子的路要走,我当妈的陪不了他一辈子,我要陪着我家老孙,他还在等着我,我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了……”
没人劝得了她,殷爱再怎么哭求,孙克妈妈只是摇头,最终她还是留在了烟台的部队医院。殷爱已经做好留下来给她送终的准备,公司里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孙克妈妈死活不答应,坚持着一定要让殷爱先走,不愿意让孩子看见她走时候的样子。
“阿姨明白你的心,阿姨一直都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架不住孙克妈妈再三再四地泪水和坚持,殷爱在痛哭一场之后和张海洋一起离开烟台返回宁城。车出医院先去孙叔叔长眠的墓地上转了一圈,在墓碑旁边栽着松树的花坛里,殷爱抓了一些土放进塑料袋里,回去以后放在孙克的墓边,算是代他的父母来看望他。
车轮滚滚,栽着沉重的悲伤和眼泪,一路向宁城飞奔。殷爱埋首在张海洋的怀里,泪水浸透他胸前的衣服。
都走了,她拥有的越来越少,害怕失去的却越来越多。
张海洋轻轻吻着小爱的额头,象是听见她心里的怯意,一遍一遍用誓言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不离开你,小爱,我永远陪着你,永远……”
没有过往牵绊的道路,才适合一个人走。
殷爱带着从烟台拿回来的土,独自去看望公墓里的孙克。她把那些湿润的泥土洒在小花坛里,然后取出湿纸巾仔细擦拭孙克的照片和墓碑上的字,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她席地而坐,侧倚着冰冷的汉白玉碑,象以前每次来的时候一样,低声喃喃诉说。
殷爱也试过在心里对孙克默默地倾吐,可她觉得那种感觉很奇怪,她还是喜欢象以前那样贴在他耳边絮叨,他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她一定要赖着他,逼他认真地、耐心地听。这样仿佛他还没有走远,还留在她身边等候着,陪伴着。
事无巨细、拉拉杂杂,和孙克在石家庄上学时候殷爱给他写的信一样,她说话的内容也全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工作上的疲累,受的委屈,想要发的火,对妈妈的想念和不舍,长了几斤或者新剪了头发,殷爱全都会告诉孙克。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只是今天来,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和孙克商量。要是依着他的脾气,他一定会生气的吧,他会怨她的吧!
可是……
可是殷爱突然发现自己是要好好想一想未来了。这趟烟台之旅,除了伤感和悲哀之外,还让她发现了自己的自私,在看到孙克妈妈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孙克去世不仅仅是对她一个人的打击,沉重程度不同,但她身边每个人都在承受着孙克突然辞世带来的痛楚。在知道孙叔叔噩耗后张叔叔痛哭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张海洋和孙克的感情亲如兄弟,可殷爱从来都只是单方向从张海洋那里得到安慰和关怀,她从来没想过或许有的时候,张海洋也会一个人关在屋里,象张叔叔那样号啕痛哭。
或许她心里还没有做好接纳另一个男人的准备,但是她又很害怕再失去些什么,除了张海洋的怀抱,世界上再没什么地方会让她觉得安全,她害怕以后会连仅有的这一点点安全感也没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