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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家里生了一场大病,父亲觉得乡下空气好,便送我回来静养,这里环境清静,倒是能够静下心来读书。”乔霏温温地笑着,眉宇之间的确有一丝孱弱。
“都读些什么书?”刘方之很有些长辈考校的派头。
“最近在读的是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
乔霏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汗颜,可对知道的渴望还是远远盖过了羞赧的情绪。
“你有这两本书?”卢梭和孟德斯鸠的大名他们早就久仰了,可是小镇根本买不到他们的著作,听老师说是什么启蒙思想家。
乔霏笑着点头,“不过不是法文原版,是英译的版本。”
“要真是法文的,我们还真是一字不识呢,若是英文的还能勉强读个大概。”刘方之哈哈笑道,心里却在默默流汗,虽然学了英文,可能否读得懂还真没数,到底是大都市里来的小姑娘,相比之下他们简直就是井底之蛙。
“人家还没答应借你呢。”陶静抿嘴直笑。
“哥哥姐姐们想读的话尽管拿去,何必这么客气?”乔霏笑得很爽朗,“听说宗光先生将这些书都译成了汉语即将出版,到时候读书就更方便了。”
“想不到乔霏妹妹小小年纪就急公好义,倒有几分豪爽的侠义之风,更难得的是所学所言都是我们这些虚长几岁的兄姐们所不能及,真是惭愧惭愧。”
“说到年纪小,我倒是想起近来也有个神童,说是一岁识字,四岁作诗的,和乔霏妹妹年纪差不多大,写了一部《白话四书》的,引起的轰动也不算小啊。”
“那书我也读过,说是白话,实际上根本就是宣扬封建糟粕,完全不值一读……”
“不错,听说上海有几个学生办了一本叫做《新思想》的杂志,乔霏妹妹你那里有吗?”。
“我也听说过,不过现在还没买到,我哥哥答应我一买到就寄过来。”
“那真是太好了,以后就靠你给我们提供精神食粮了!”
“霏妹,你知道的可真多,我们真是小看你了,还以为你成天跟着老太爷和陈松那个老古董,也学了一身酸腐气,没想到你的思想这么进步,真让我们刮目相看!”
回去的路上乔振园和乔振甫一脸兴奋地说个不停,乔振甫更是因为激动而发着抖,他们一直为出身乔家这样一个保皇派家族而自卑,其他同学在接受新式教育的同时,他们却在家里读那些四书五经,上了高中之后只觉得事事不如人家,心里真难受着呢,却没想到这个城里来的***竟给他们挣了好大的面子,还是少年心性的两人快活得很。
“以后我们可要经常去你的香雪堂打扰你了!”
“欢迎之至,我对振园哥、振甫哥的高中生活可是羡慕得很呢,听说高中里有讲演、有排文明戏,有好多丰富的活动。”乔霏止不住的羡慕让两人很有成就感。
“那是自然,当时家里不肯我们报考,我和父亲说了,如果不让我考县立高中,我就去投考外地的高中,要和这个家彻底断绝关系,母亲知道后,和父亲大闹了一场,他们才肯放我去考县立高中。”乔振园不无骄傲地说。
第十七章 说宋江
“考试的时候我们俩都考得名列前茅,本以为在高中里也能出人头地,哪里想到学校里有那么多了不起的同学,无论是讲演还是作文,抑或是文明戏,他们都能完成得那么好,真是了不起!相比之下我们呆在乔家这座大园子里简直就是井底之蛙!”乔振园感叹道。
“不错!霏妹,你的悟性这么好,不应该在这里荒废了,你应该出来上学,看一看这个世界有多么宽广!”乔振甫激动地拉着乔霏的胳膊。
一直默默跟着的范大爷皱起眉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
“哦?这孩子……”早起喝粥的乔老太爷听着范大爷的回话,只是挑眉一笑,却再也没说些什么了。
“霏小姐行事有度,慨然大气,的确很让人折服。”范大爷难得会称赞一个人。
乔行简含笑点了点头,算是赞同。
“只是霏小姐和振园、振甫少爷这些新派学生走得太近,会不会……”范大爷迟疑片刻,有些犹豫地问道。
“不妨事,小孩子们胡闹,随他们去。”乔老太爷气定神闲地喝着粥。
乔行简除了爱听戏外,还喜欢听评书,夏日午窗梦回,晚餐茶烟歇后,听上两段逗哏有趣的评书,倒是醒睡解闷最好的消遣,家里请了位会说评书的先生叫金杰庭,每天下午到晚饭后说上几段评书。
有的时候老太爷倦乏了,就他们一群小孩儿围着金先生听上几段《西游》、《水浒》和《聊斋》什么的,说得剑戟森森,博雅清丽,不止是他们这些小孩儿,就连园子里的先生太太们都爱听。
那时早就有收音机了,乔霏还从城里带了一台回来,起初丫头仆妇们都看不起这种据说能消痰化气的饭后活动,可后来一次两次的都被这生动的故事情节给吸引住了,收音机里的节目太单调,自然不比评书引人入胜,于是每晚都撺掇着乔霏去一戒堂听评书。
可是现在的乔霏晚上不是练字读书就是和振园振甫那一帮子同学闲谈,主子不去,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便自己去,虽然心痒难耐,也只能听听收音机解馋了。
可这一天饭后,老太爷特地留了乔霏下来,说是要一起听《水浒》及时雨宋江的故事,金先生说这一段最是精彩。
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可还是无比乖巧地应了下来,身边的丫头仆妇们个个都一脸欢欣。
“那宋江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
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好!”
这一章《浔阳楼宋江吟反诗》被金杰庭说得慷慨激昂,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霏霏,可曾读过《水浒》?”乔行简低头问坐在身侧的曾孙女儿,园子里的人儿都知道老太爷虽然不待见老大一家,可对这个曾孙女儿却是例外,恨不得天天带在身边,就连吃饭听书都特地让她坐在身边,不过却也没人起什么嫉妒之心。
一来是老大一脉有的是权势财气,老太爷去后他们还得仰仗乔绍曾过日子,二来这乔霏为人处世极为妥当和气,出手也大方,成日笑眯眯的,园子里的人上至老太爷下至仆佣没有不喜欢她的。
“读过。”乔霏点头认真地说。
“这及时雨宋江宋公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乔行简捋着胡子笑问。
“乃是孝义黑三郎,事父极孝,待兄弟讲义气,是条江湖好汉。”不明白老太爷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乔霏弯了弯嘴角,说得极其保守。
乔行简看了她一眼,一脸兴味,身为老牌政客的他与陈松那个书生气极浓的名士不同,对她的观感不可能光停留在爱才惜才的角度,聪颖早慧的神童他这一生不知道见了多少,大都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若她只是寻常聪慧,哪里能让他另眼相看。
乔霏平日言语不多,不是那等夸夸其谈,爱炫耀自身的人物,他们在一块儿针砭时弊,若非必要她甚少开口,每发议论却是语出惊人。
像她这样自幼就如此谦冲平和,善得人心的孩子,却是他生平罕见,没有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气,也不似同龄男子的锐利冲动,这样的孩子出自他们乔家,乔行简难免有几分为人长辈的自豪感。
愈是想要尽心指导,便愈是紧逼试探。
“八百里水泊梁山,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为何这头把交椅的是又黑又矮的宋公明?论武艺,不及林冲、武松、鲁智深,论文采,他比不上会‘圣手书生’萧让,论计谋,他比不上‘智多星’吴用、‘神机军师’朱武。就算是按晁天王临终遗愿,也该是由活捉了替他报仇的卢俊义接任。按理说是如何也轮不到宋江,他又黑又矮、武艺稀松,可是梁山上的英雄对他不仅言听计从,就算是后来对招安心存不满,也无有一人弃他而去,依然随着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甚至断臂出家、毒酒穿肠、马革裹尸也没有人对他心怀怨恨。你知此是为何?”
“当年楚汉争霸,‘力拨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最后却也不敌‘市井流氓’出身的汉高祖。武功、兵力占尽优势,却依然把天下‘让’给了高祖。得天下可不是全凭武功权谋。”乔霏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说出话却十分有力。
“那所凭为何?”
“人心。”
“详说之。”
“想当年宋公明还在山东郓城做押司的时候,他就声名在外,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提起及时雨宋公明,江湖豪杰就尽人皆知。他在江州问斩时,许多英雄就自发前去劫法场,晁天王一死,吴用、林冲等人便不管什么遗嘱不遗嘱,全都请他为山寨之主。所谓得人心是不用强权便能控制众人的行为。”乔霏虽然不明白为何乔行简对宋江的问题如此执着,却知道他带了考校的意思,也不推辞便大大方方地答道。
第十八章 求娶
“你读书果然很细,”乔行简赞许地点点头,“可这梁山好汉个个都以仗义疏财闻名于世,便说那柴大官人是大周皇帝嫡孙,财力自不是宋江一个刀笔小吏所能比拟,为何这头领之位却是宋江坐得?”
“宋公明绰号‘及时雨’,可见其并不是挥金如土,而是这钱使得恰到好处。就似当初宋江初见武松时,就拉着武松去喝酒,看武松的衣服旧了,便拿钱出来给武松做衣服,而后‘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其实这饮酒的花费还是柴进开销的,宋江做的不过是顺手人情,借花献佛之事。到与武松临分别时,宋江一直送了五七里路,摆酒送行,并拿出十两银子给武松作路费,又一直目送武松远离到看不见的地方。宋江从头到尾不过花了十两银子和践行的一顿饭,却把英雄盖世的武松感动得五体投地。柴大官人庇护了武松整整一年,就算后面有所怠慢,也不会少武松的吃喝用度,在武松身上的花费岂止区区十两银子。但在武二郎心目中这位宋大哥的分量恐怕要远远超过柴大官人,故而柴进名满江湖、出生高贵,却坐不上这头把交椅,而宋江却可以。”乔霏细细说来,“所以这钱不在多,关键得使得巧。”
“说得好!”乔行简朗声笑起来,引来众人侧目,金先生这一章正讲到紧要关头,所有人都凝神倾听,却被老太爷这一下给扰了,却没人敢出声表示不满。
“我乔家有女如此,足矣!”仍谁都看得出乔行简十分高兴,却没人知道他究竟在高兴什么。
乔霏微微一愣,便反应过来乔行简哪里是在讲宋江,分明是听说了她昨晚的事在试探考校她,而她竟然一时不察给老爷子试探出了深浅。
她心中一凛,绝不似脸上那副羞赧喜悦的模样,这是自己的太爷爷也就罢了,今日这番言语落入外人的耳中,定会落个心机城府极深的名声,那便大大坏了自己的事,今后万万不可再似今日这番大意了。
“做事须先做人,一部《水浒》既有治国齐家的微言大义,也有儿女情长的手段,霏霏的确不负我所望。”乔行简又是高兴又是怅然,“若为男儿身,将来定是不可限量,不过今日这话你切莫与他人谈起。”
想来乔行简也是想到此节,便特意叮嘱道。
十来岁的孩童便对人事有这样通明练达的看法,让他如何能够不惊异,今日若是一把年纪的陈松来评宋江也不过是几句“假道学真强盗,收买人心”之类的言语,这等狂生雅士于为人处世上却是远逊于乔霏的。
乔霏有些奇怪,自己和新派学生们大发议论并不避讳范大爷,想必他定向乔行简一一汇报了,那些言语定是他老人家所不喜的,可如今的态度却怎么也和责难沾不上边,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赞许。
乔老太爷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自然不会知道乔行简正是看中了她左右逢源的特点,此刻竟起了将她养在身边,好生调教,今后将名下产业悉数交由她打理的念头。
自那一天起乔老太爷对乔霏的课业愈加严苛,她也不再去私塾跟着其他兄弟姐妹们读书,而是由老太爷和陈松亲自给她讲解儒家经典、臧否历史人物,除此之外老太爷还让陈松教导她各国语言,甚至连西洋地理、历史也一并讲解了。
这样枯燥的书斋生活,沉重的课业,换一个人早就受不住了,难为乔霏能够静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