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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乱糟糟的十几二十年便相更替或同时存在的政权,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凉州上演。如果不是因为罗什身处于这样的时代,我就算专业是历史,也无法记得全。所以来之前我刻意下了很大苦功,背下全部资料,如今我的头脑里,便是齐整的十六国资料库。
我享受着他的服务,喝口水润润嗓子:“不过眼下,吕光马上要对付的,便是前凉王张天锡的世子——张大豫。张天锡投东晋时,世子不及随往,又怕苻坚加害,便投奔长水校尉王穆。王穆已拥立他为凉王。不久,张大豫就会来围攻姑臧。”
在我说了这番话的第十天,九月中旬时,张大豫和王穆果真到了姑臧城外。之前,吕光已经派遣杜进阻截,却被张大豫麾众杀退。杜进战功显赫,有勇有谋,却在张大豫手中第一次吃了败仗。吕光军中顿时笼罩着不安的气氛。吕光下令军队退入姑臧城中,紧闭城门。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地躲在家中,街上只有士兵在巡逻,战争的阴云将秋高气爽的蓝天遮挡得有些憋气。
“法师,公主!”
回头,看见身着铠甲的杜进正大步走向我们,身后跟着的一队人中,有我熟悉的段业。
我们向他行礼,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到这伤兵营里来。这个伤兵营是在罗什倡导下所建,当然背后有我的主意。我还招募了一些贫苦人家的大婶当护士,教给她们基本的卫生常识。这里虽然简陋,却比十六国其他君主对待伤兵进步了很多,起码不再是听之任之。
我已经想明白了,历史中的确有我的存在。之前发生的事,都已证明我的参与没有对原本的历史产生任何影响。也许,正因为有我,历史才是我在后世看到的那样。所以,我要依照自己的想法来行事,不需要再顾虑。就算只能起一滴水的作用,我也希望能帮到我的丈夫,帮他完成历史使命。
“杜某出去迎贼,几日未归。回来后便听说法师建此伤兵营。法师与公主,真乃神人降生,造化苍生,杜某代弟兄们一拜。”杜进双手抱拳,单腿一屈,罗什忙扶起他。
杜进脸上还有些红肿,估计是被张大豫所伤。我拿来一瓶药酒递给他,他谢着接过,低声说:“法师与公主,杜某有事相商。”
我也在内?疑惑地随着他们进入一间空屋,段业也跟着进来,屋子里就我们四人。
杜进看看四下无人,重重叹口气,说到:“鲜卑旧部秃发思复鞬相助张大豫,遣子秃发奚于带领两万人,已至姑臧。王穆与他屯兵在南门城外,有三万人之众。张大豫屯兵在西门,也有三万。建康太守李隰,祁连都尉严纯、阎袭等,皆统兵相应,现下正往姑臧而来。若全部兵力到齐,数目在十万之上,非吕将军所能敌啊。”
冷兵器时代,军队人数是影响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以少胜多的战役在整个历史上不多。杜进的担忧不无道理。而这些人都是张氏旧部,帮张大豫也不意外。毕竟张氏在凉州经营六十年,依靠凉州大姓维系人心。只是,杜进为何要跟我们说这些军事机密?
正在想这个问题,罗什已经把这疑惑说了出来:“杜将军,罗什乃僧人,对兵法一窍不通。杜将军为何将军机告诉罗什与妻呢?”
杜进看一眼段业,笑了笑,“法师神机,杜某早已领教。如今局势危机,杜某吃算不准,特来向法师请教。”
看着段业在一旁点头,心下明白。肯定是段业跟杜进说,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闲阴阳,也就是会预言。杜进因此希望罗什能指点迷津。
罗什沉思一会,说道:“杜将军莫要担心。吕将军粮多城固,甲兵精锐,未可轻攻。”
“杜某非是担心守城。这姑臧城,守个一年半载并无大碍。今年夏季干旱,麦禾枯死不少,估计十月秋收欠半。无粮草支撑,张大豫围城必不长久。”
杜进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凝神分析。然后浓眉拧在一处,语带忧虑:“杜某只怕张大豫席卷岭西,厉兵秣粟,然后东向与争。吕将军毕竟初来,根基不稳。若被张大豫这般拖延,必然可危。”
心下佩服,分析得真准。这正是张大豫的智囊王穆定出的战略,可惜张大豫不是能成大事者。忍不住说:“杜将军,张大豫只是个世家子弟,不懂兵法。初胜则必骄。而秃发奚于刚到此处,与王穆人心不一,反倒是吕将军突袭的机会。”
他突然停下踱步,回头对着我上下打量,眼里精光毕露。罗什不动声色地挡在我面前,微微一鞠:“杜将军,拙荆随口乱说,莫要当真。总之,将军无须多虑,上天必佑,捷报不日便来。”
杜进走时带着满脸的欣喜,而段业向我们拜别时用的那种奉若神明的眼神,让我看了有点发毛。但最让我害怕的,还是身边这一位。
“艾晴~”故意拉长的声调,“你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我吐吐舌,扮个鬼脸,一溜烟逃出了屋子。其实我之所以会告诉杜进,一是我信任这个人,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他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们,应该也是天意要让我告诉他。历史总得沿着它既定的步子走,我不过推动一下而已。
九月底,吕光突然发动精兵出南门,袭击秃发奚于兵营。秃发奚于来不及防御,在逃跑中丢了性命。王穆亦被牵动,全军俱溃。而张大豫听得一点落败的风声,竟然吓得带上几千人便逃。他所遗下的军队,兵败如山倒,纷纷投降。姑臧之围,就这样解了。
我们在伤兵营听到捷报的同时,还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法师,不好了。吕将军大怒,将程雄扣住,要以军法问斩!”
“为何?”罗什大惊,抓住来人。
“程雄此番迎敌,未得一个首级。他平日勇猛,此次居然心软,不肯取人性命。所以吕将军要杀他以立军威。”
罗什急忙问明程雄现在何处,赶紧跑出营帐。我也紧跟在他身后,跑到校场。广场中央柱子上缚着程雄,嘴巴被布片塞住,看见罗什,眼露希望与乞求。罗什对着程雄肯定地点点头,冲进校场前头的凉篷。
“吕将军,程雄不杀人,乃是因为受了五戒。吕将军既已得胜,何苦为难军士?”罗什气喘吁吁地冲到吕光面前,我怕他情绪太过激动,紧跟着拉住他。
吕光冷冷地瞥一眼罗什,鼻子里重重哼气,浓眉拧成一团:“法师,军士本就是杀人或被杀。不会杀人之人,吕某要来何用?”
罗什仍在喘气,声音不由自主抬高:“程雄乃是听了我之言皈依佛门。错在罗什,吕将军要杀便杀我,与程雄无关!”
“法师,杀你岂不犯众怒?”吕光嗤笑,嘴边的横肉向上扯了扯,阴桀地冷笑,“法师,此处非是西域,军中之人毋须信佛。法师还是管好自己,莫要再做此等不利军心之事。”
罗什眼神一黯:“好,罗什在军中不再传法,只求吕将军放了程雄。”
“吕将军,此番大捷,乃是法师妙计,望将军看在法师功劳上,免程雄一死。”杜进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何况大捷之时杀人,不利军心,将军三思啊。”
帐内其他人等也纷纷出言相劝。吕光面色阴晴不定,思忖一番终于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下去打一百军棍。”
吕光站起身,将一本《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丢在脚底:“还有,法师在军中所传的佛经,扰乱军心,不可再传。今日全部收缴焚毁,日后,请法师不要再讲经说法。否则,莫怪吕某无情!”
一本本薄薄的经书投入火中,书页迅速蜷起,不一会儿便燃烧殆尽。秋风扬起仍带星火的灰,在众多曾听法的士兵前无情拂过,飘散在校场空空的地面上。看着辛苦几夜的经文灰飞烟灭,瞬间明白了:这是场杀鸡给猴看的戏。吕光不懂得利用宗教,只会一味弹压。他害怕罗什的精神力量,所以用威胁杀人来告诫罗什不许传法。
看向身边的罗什。他怔怔地盯着火中的灰烬,深邃如渊的浅灰眼眸里哀伤缠绕。风将一片纸灰扬到他身上,他抬手去接。纸灰在触及他的手时便散碎,不知所踪。程雄被松绑,站在军士一边,不敢哭出声,只是低头抹泪。
从那以后,罗什不再讲法,整个人沉默了很多。
十月的姑臧终于不再炎热,几场秋雨过后,天气瞬间凉了下来。张大豫逃到广武,被人抓住,送至姑臧。吕光在市曹中将他斩首示众。张大豫之死,宣告了由张轨始建的前凉王朝的结束。
十月的最大事件,便是吕光终于得到长安音信,知道符坚已在五月被姚苌所害。他愤怒哀号,下令所有官吏将士穿丧服举哀三月,普通百姓哭泣三日。还在城南外为符坚设祭坛,谥符坚为文昭皇帝,祭祀了三天。
然后,在一群文武官员苦苦相劝下,他大赦境内,建元太安,自称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又于不久后称凉州牧,成为实际上割据一方的王。论功行赏,以杜进功劳最大,封杜进为辅国将军,武威太守,武始侯。其余人等皆有封拜,段业被封为著作郎,专门负责文书工作。
罗什还是被吕光带在身边充当谋士一般的角色。吕光只当他是个卜算问卦的,高兴了问几句,不高兴就晾他在一边。而罗什的性格,也不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总是一针见血地说到吕光的痛处,两个人已经闹了好几次不愉快。罗什提出想去姑臧城内任何寺庙修行,却仍是被吕光否决。
其实吕光用这种软性的方法扣住罗什,不过是防他在军中传法树立威信,他何尝需要罗什的意见?何况吕光本就不是一个能听他人劝告之人,对大臣猜忌极重,又好用刑。罗什虽与吕光不对路,遇上吕光决策不对时,仍会竭力劝阻。这种劝结果如何,不用猜也知道。久而久之,罗什也死了心,不再多言语。只是这样毫无意义地跟着,让罗什心情郁闷至极。
罗什在空闲时走遍了城内所有可以勉强算得上寺庙的地方,却是脸色铁青地摇头叹气。这个时代佛道不分,寺庙里也是释迦牟尼太上老君混着供奉,和尚道士不分家。记得一个十六国时期的笑话,南燕国主慕容德吃不准到底攻打哪个城市时,便请个和尚用《周易》算了一卦。
他询问了几句,马上便知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之人,都是来混饭吃的,对基本的佛法一窍不通。对于罗什的大名,也是茫然无知。想起我们一路走来时,凡到一个西域小国,群众夹道欢迎站立多时,只为一睹他的风采。国王必态度恭敬招待周到,只为能请到他讲法。可是,一入河西走廊,这种盛况便不再。他在普通民众中的知名度,远不如一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神棍。整个凉州,都是佛教的荒漠。
我极尽温柔地安慰,描画未来支撑他。虽然他从不说出口,可我知道他在荒漠中踯躅,忍受着对比强烈的心理落差。罗什被迫过起世俗生活,每天按时上下班跟随吕光左右。但他仍然坚持剃光头,穿僧衣,做早晚课,晚上看汉文书以锻炼自己的汉语水平。凉州的文武官员,大都随同吕光西征,知悉他婚姻的由来。所以对我们的世俗生活毫无异议,我们反而比在苏巴什更少了背后的指指点点。
不负如来不负卿
作者:小春
乱世枭雄
十月下旬,已有凉意。秋风飒飒中,我在姑臧城内继续考察工作。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在无聊,罗什白天都在吕光那里,我一个人闲着也无事,所以就重操旧业。画累了,眯起眼看天。这里的天,不如龟兹蓝得那么纯净。却是云卷风舒,别有一番滋味。这样歇歇画画,倒也有趣。
正在画城中心的钟楼,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百姓惊惶,纷纷退到路边。我疑惑地抬头,看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里过来。赶紧收拾一下,将小板凳扛起打算撤退。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领头的一匹马正冲我而来。来不及避开,眼见得就要撞上,我条件反射尽力向后跳。马擦身而过,冲力将我带倒在地。
我仍坐在地上,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肘部有点疼,撩开袖子看,还好,只是衣服磨破了。还没顾得上懊恼,一个蛮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胆,敢挡小爷的马!”
抬头,看见那匹撞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魁梧矫健之人。年纪最多二十出头,方阔的脸型,五官分拆看并不出众。眉毛粗浓几乎连在一起,嘴唇颇大,抿出一丝冷意。眼如鹰隼,令人心悸地射出琢磨不透的光芒。与俊逸搭不上边的五官,却因着浑身如弦在弓的张力,组合得极具英豪之气。两臂修长,身姿敏捷,一看便知此人善于骑射。加上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也能远远辨出他的光芒,嗅出他的——危险……
我在脑中飞快地调动数据库。这样硬朗的长相,粗犷刚毅的线条,肯定不是汉人。看这马和显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