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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日,我与初蕊同居一室,她经常莫名呕吐,吃不下饭,却半夜三更偷偷起来吃酸枣。”静儿贴在我耳边轻声说,“姑姑,她该是有孕了。”
我微微点头。她这么急匆匆走,难道是找那个男人了?“那她为何会被送来?”
“那是因为姑姑你呀。”静儿偷笑,挽着我继续放低声音说,“今日突然接到陛下旨意,要王嬷嬷将刘将军所送的十名凉州 歌伎送到法师居所。王嬷嬷惊慌不已,便将初蕊充入凑十人之数。”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话,已经到了慕容超住的破草屋。正要进屋,听得有人喊:“姑姑!”
回头看,慕容超正兴冲冲地朝我们奔来。夕阳投射在他背上,将高大的身子拉出纤长的影子。金色的光辉剪出俊气非凡的轮廓,一旁的呼延静,痴痴地盯着这身影,已经呆了。
奔到我们面前,他犹自喘着气,袖口上卷,露出肌文紧绷的手臂。看到呼延静,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开心地抱住她转了一圈,嘴里大喊:“静姐姐,你回来啦!”
我笑咪咪地看着这小两口。呼延静满面通红,轻轻挣扎。慕容超放开她,看着我,搔搔头皮,乐呵呵地笑:“今日帮人搬货,赚得二十文钱。超儿现在去买菜,今日请姑姑好好吃一顿。“
我叫住他,掏出一块碎银子:“多买点好吃的。”
他一愣:“哪里用的了这许多?”
我不管,死活塞给他:“你母亲呢?”
我让郑黄门回宫告诉罗什,今晚依旧在故人家吃饭,本来想去酒家,怕他们觉得太过浪费,便在破草屋里跟娉婷和静儿做饭,娉婷十指都被胰子泡得蜕皮,粗糙的手,早看不出来这是之前只需握笔的管管玉葱。慕容超买了块五花肉,炖成红烧肉后他们三人吃的无比香甜,超儿告诉我,他们已经两年没碰过肉了。我不爱吃油腻的东西,但看到他们那么开心,自己也很开心。
看着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我突然心生感慨。如果慕容超没有野心,他们就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虽然清贫,却平安是福。可我明白,他不会甘于这样被人践踏在脚底的生活,迟早会走上他选择的那条不归路。虽然登上了王位,确实风雨飘摇的一个弱小国家,刘裕灭南燕,将他俘虏,在建康斩首示众。眼前这个帅气的年轻人,八年之后便会身首异处。
“姑姑怎么了?”
我醒悟过来,刚刚对他看了太久。夹了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打哈哈说:“超儿长的太俊,连姑姑看了都要流口水啦。”
他脸上一红,拿起最后一个馒头蘸着红烧肉的汤汁大口咬。他用馒头刮着盘底,连最后一点汁水也不放过。我暗自吐气,但愿他没看出我刚刚眼里流出的哀伤。
晚上慕容超照例送我回宫。他很是兴奋,一路都在无意识地哼歌。我终于从他那奇怪的调子里听出,这是当年我教给他和静儿的《亲亲我的宝贝》。他居然唱得那么难听,真是糟蹋。我叹气,打断他,然后唱正宗的给他听。
月朗星稀,清亮的月光下极少行人,周围寂静无声,空气干净清新。我轻轻唱着歌,想起自己老是拿这首歌逗小孩,罗什,弗沙提婆,求思,泳思,呼延静,还有眼前的慕容超。一幕幕往事随着歌声在脑海中回放,感慨万千。我也到了动不动就爱回忆的年龄了。
他听完一遍,惊诧地说:“这歌超儿只是脑中有模糊印象,却一直不记得是谁教的,原来是姑姑!”
他央求我再唱一遍,我再唱时他轻轻跟着我哼,嘴角噙笑,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童年乐事。这样的场景,快乐的他,真的很温馨……
“你不过是个歌妓,居然妄图进我将军府。”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我的歌声。前方是个阔气的府邸,灯笼照亮了门口的一男一女。我大吃一惊,赶紧拉着慕容超躲进一边的巷子。
偷偷探头出来看,这里正是昨夜经过的“骁骑将军府”。灯笼昏黄的光照着男人高大的身影,虽帅却充满戾气,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赫连勃勃。那个不停哭泣的女人,柔弱的让人生怜,是我今天刚见到的初蕊。
“勃勃,我在你府门口等了那么久,就等来这句话吗?你怎可这么狠心,我已有了……”
“有了什么?”他斜眼看她,满脸不屑,“谁能证明?你坏我大事,竟然还敢上门来要我收你。”
她用发抖的声音说:“你就不怕我去告诉陛下……”
赫连勃勃拽着她衣襟,一把将她拉到胸前,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冰冷彻骨的声音响起:“陛下会信你还是信我?初蕊,跟我玩这些手段,你还想要小命吗?”
他冰冷一笑,突然将她向后推。初蕊较弱的身子踩到台阶,尖叫着往后倒。我用最快的速度窜出,在她倒下之前接到她的身体,然后我自己在她的冲力中也跌到地上。奇Qisuu書网我扶住趴在我身上的初蕊,首先想到的是:型号没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紧跟着想到:我这是第一次给人做垫背,腰怎么这么疼啊。
超儿赶到我身边,先把初蕊从我身上拉起,再赶紧扶我。我龇牙咧嘴地站起,双手扶在腰后拼命揉。超儿着急下也伸手到我腰上,帮我推拿着。
“是你!”赫连勃勃走下台阶,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打量我,鼻子里哼气,“你倒是这群凉州女子中最有手段的,居然有胆跑到寺里勾引那个老和尚,老和尚现在比朝廷中任何人都受宠,虽然老了点,你攀上他,倒也得了荣华富贵。我该叫你什么?国师夫人……”
当时他陪着姚兴在草堂寺听法,罗什跟我相见的情形他也看到了。他慢慢踱步到我面前,我看着他眼里凶残的戾气,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龌龊的小人!
他看了一眼我身边的慕容超,突然用粗糙的手钳住我下巴:“你还真是有本事,又勾搭了一个鲜卑小白虏。”
“放开她!”赫连勃勃的手臂被握住,慕容超挡在我面前,用高大的身躯护住我。
赫连勃勃使劲甩开慕容超的手,冷笑着说:“小白虏,她年纪比你大吧?她从和尚那里偷了多少钱养你?”
“你这无耻之人,满口污言秽语!”
慕容超出奇地愤怒,冲上前跟赫连勃勃扭打在一块儿。两人身形差不多,年纪也相仿。赫连勃勃受过正规的骑射武艺训练,但慕容超自小干惯体力活,戾气却比他大。一时半会儿分不出高下,俩人倒在地上撕扭,我无法拉开他们,只能干着急。哲理诗赫连勃勃的府邸,他的仆人们很快就会听到动静,到时候慕容超寡不敌众就惨了,而且此事的赫连勃勃是将军身份,慕容超还只是一介平民,根本无法跟他抗衡。
赫连勃勃正骑在慕容超身上挥拳,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然后轰然倒下。慕容超莫名地推开他,拉起他的衣领就要揍,我忙叫住他:“超儿,还不快走!他府里马上就有人出来了!”
慕容超醒悟过来,放下已然昏睡的赫连勃勃。我拉上呆立一旁的初蕊,三个人急忙往未央宫跑。
“初蕊,你在这里安心养胎,直到孩子生下来。”回到居所,我没来的及去见罗什,先将初蕊安置在一间独立的房间。
“夫人相救之恩,初蕊感激涕零!”她眼带泪珠,便要下跪。
我拉她起来,柔声说:“你现在身子不便,不要太过焦虑,对孩子不好。早点歇息吧。”
她低着头,语带哭腔:“夫人,你不问我……身孕之事吗?”
“我不问,每个人都会有难言之隐。”我能猜到父亲是赫连勃勃,不过根据我无意中听到的对话,恐怕不是偷情那么简单。
我走向屋门,跨出门之前,转头轻声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过什么,孩子是无辜的。”
她浑身一震,手抚摸上腹部,又开始低头垂泪。我叹口气,将门关上。
我沿着游廊往我与罗什的卧室方向走,无力地捶着腰,浑身酸痛,步履蹒跚。今天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头晕目眩。我一累便容易头晕,都是白血病的缘故。突然看到前方游廊中有两个人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月光在游廊中斜斜投入半壁光线,照亮了一角僧袍和红裙。
有些尴尬,不知是哪个僧人在与一女子相会。轻轻隐到角落,心里苦笑:今晚邪门了,怎么尽做听墙角的事情?
有个沉稳低沉的男声在说话:“罗什的年龄足可以做你的祖父,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可如此不自重?”
是罗什!他在与谁说话?心一惊,额头迅速冒出汗来。我躲在角落里忐忑地探出头。
红裙向罗什挪进一步,罗什立刻向后退的更开。女子已经完全站在月光下,娇柔妩媚,看得出精心装扮过。我捂住嘴,那是凉州女子燕儿!
“法师,夫人也与我们一样,从凉州流亡而来。她既与法师相见在先,燕儿绝不与她争正妻之位。燕儿今日见到法师仙容,便已倾心。只想终身侍奉法师,为妾也无妨。”
“莫要再说此话!”罗什厉声喝,看看周围,又压低声音,“你无亲友可寻,罗什可暂时收留你。日后,为你寻门亲事。但你若执意对罗什动这般心思,莫要怪罗什赶你出府。”
罗什说完,便不顾燕儿,大踏步向我们卧室走。燕儿愣住,气恼地咬唇,绞这手帕,轻轻跺一跺脚,再环视一下四周,向另一边走去。
我躲在角落里发怔。一直到他们离去后很久,才跳着发麻的脚,做到回廊的栏杆旁揉。一边揉,一边沉入回忆。
罗什清俊脱俗,气质高贵,温柔专情,堪称完美。若是在现代,我肯定的每天胆战心惊地堤防蜂拥而来的女人们。而纵观他一生,喜欢过他的女子少的可怜,却是因为他那特殊的不可逾越的身份。他从小出家,在西域被奉为神明。信佛的西域女子看他,是当成神,而不是男人,以不可亵渎的心态顶礼膜拜。我若不是与他相识在少年时,稍晚上几年,也无法与他有这段牵绊一世的情缘。
他与除我之外的任何女性都保持非常明确的距离,而与他同时代的女子却难以达到他的思想高度,这也让人对他望而却步。他虽然从没告诉过我,但我相信,即便少,当我不在他身边时,也难保有其他女子对他有意。只是,从他对燕儿的态度上看来,他的心志之坚,四十年从未变过。
我与他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我们对对方是那么了解,所以在感情上百分百地信任对方。无论中途需要等待多久,我们都相信对方不会有异心。
可是,之前还有希望在支持者他,等我长安一别呢?还有等待的必要吗?
我的嘴里涌出苦味,恍恍惚惚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房。罗什正戴着眼镜在房中写东西,看见我回来便赶紧让我喝药,我苦着脸喝完药,神思还在恍惚,他开口问道:“艾晴,为何留下那些女子?”
我回答的有气无力:“姚兴既然已经不高兴了,何必再触怒他?”
看到我的疲态,他一双手搭在我肩上,帮我拿捏。我闭眼,硬起心肠说:“罗什,我只能在此半年,你的双生子………………”
“艾晴!”他的手突然停顿,声音里带着些气恼,“此话何意?”
“罗什,我无法再有孩子了……”我睁开眼,叹口气,酸楚地说出这个我们一直知道却一直回避的话题。
他在我身旁坐下,将我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中摩挲:“我们有小什,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还不够吗?”
“可是,史书上说……”
“艾晴!要怎样说你才好?为何你老是执着于史书上如何记载?”他厉声打断我,胸膛有些起伏,“就因为那一句莫名的记载,你便擅自做主为罗什安排妾室吗?”
我的心一阵绞痛,脑海中浮起燕儿娇柔的面庞。说出口的话语沉重,让我无意识地佝偻起身躯:“我很快就会回去了,你,你可以等我走之后再……再……”
他嗖地站起,扶住我双肩,身体俯下,肃然正视我双眼:“你告诉过罗什,在你们的时代,婚姻是一夫一妻,男子不可有妾。罗什既然娶了未来之人,自然要遵未来之法。你是我妻,罗什一生不背离,绝不纳妾室!”
我苦涩地笑笑,吸一吸鼻子说:“罗什,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心,可是我走之后,就再无可能来见你了……”
他放开我双肩,站直身体,慢慢踱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桃树,沉思半响才出声:“你这次来长安,罗什便已明白,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聚。”
他转头面对我,蜡烛照亮了他眼眸中的淡定从容,浅灰深潭水波不兴:“你虽未说过罗什能活到几岁,但罗什自己明白,余下生命已无多了。短短几年,要译完那么多经文,你以为罗什还能有心思想他事吗?”
“你能伴我半年,让罗什在剩下不多的生命中还能有更多回味,罗什已经心满意足。”他向我伸出双手,淡淡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