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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大体的孩子啊!
“你到底为什么跑来这里的?”我问。
少年突然闭嘴了,什么话也不肯说。
“这会儿你装哑巴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搞什么花样。我说得烦了,正打算回头做事,却突然心里一动。难道是因为,因为…?
于是我再次转过头去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缓缓说道,“对了,你知不知道,大概在你抵达寿春前不久,曹丞相的使者给荀令送了封信,啊对,还有一样礼物。”
果然,小正太的脸煞那间变得雪白。我果然没猜错,果然!
“你是追着曹相的使者来的,”我说,“你看见了曹相的礼物?不对,就算看见了,也不至于…你这小鬼,你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怎么知道这些破事的?!”
少年张了张嘴,没说话,眼泪却陡然流了出来。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完全慌了手脚。谁知道这个又拽又硬的小鬼头说哭就哭!
“你,你没事吧?”我几乎是慌张地问道。
少年却是抽噎着停不住。我被他哭得心疼,拉过他的手,拍着他的手臂,尽量温柔地说道,“好孩子,别哭;没事的,嗯?别哭,别哭了,乖。再过几天我们就送你回邺城,你就又可以见你的爹娘了。”
“爹娘定不会要我了,”少年哭着说道,“我给阿翁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爹娘定不会要我了。自从阿翁被丞相叫去谯县了,爹就一直愁眉苦脸的,以为没旁人的时候便一个人躲在后院里喝酒流泪。我都瞧在眼里。后来,后来我看见了丞相的赠礼;我看着奇怪,告诉爹爹,他便说阿翁不会回来了。他以为我不懂,但其实我懂;丞相要逼阿翁听话,我知道的。我偷着来寿春,是想叫阿翁听丞相的话,回邺城来;可如今却给阿翁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哭着哭着,他突然收声,一把推开我的手。“你,你如何知道丞相和阿翁的事?”他恶狠狠地说,“你套我话!”
“我何须套你话?”我长叹了一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一个空食盒么!曹操的那点破心事谁不清楚。只是,哎,你一个小孩子家,怎么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小正太有点愣了,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而我却觉得五心烦躁。
一开始我觉得这孩子冲动,鲁莽,毫无分寸,简直就是找死来着的;可是转念一想,荀彧终究是他的外公!陈群是个老练的政治家;他可以流着泪袖手旁观,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却要怎样压抑对亲人的不舍?他敢千里迢迢奔寿春来,无论如何都不离不弃,这份勇气和执着当真叫常人汗颜。
只是拼着性命走这一遭又能如何?如今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
22。 王佐之殇
诸葛亮显然很熟悉荀彧,甚至感情深厚,以至于向来平静如斯的他可以当着我的面流泪——可是再深厚的感情也不足以让他有丝毫的手软。
排水工作渐渐接近尾声,周围的民工也越来越少,斗舰却开始在寿春城东门外的河面上驻扎。诸葛亮开始散播传言,说成德合肥两城皆被江东所破。其实他也没有完全说谎;八月初四的时候我们收到张飞军报,合肥城破,李典亡,成德投降。诸葛亮显然还嫌这些不够,又突然将送进寿春城中的粮食分量减半。要知道他之前送的分量也只不过刚好够寿春城内不被饿死而已;我根据淮南民众提供的大概人口数量算过:每人每日最多两百克面。如今分量减半,只怕真要饿死人了——或者暴动。
八月十三,荀彧献城。
那日诸葛亮一直到大半夜才回来;回来后他直接找到我,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荀令信中言道明日开城;书凤且安排运粮入城,明日和亮去寿春。”
我呆了足足五分钟,这才几分心惊地追问了一句,“他当真降了?”
“他卸了墙头旗帜,送出书信,应是诚心献城;当然,便是有诈,亮也自有准备,”诸葛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是我仍是听出了沉重。
我还是傻傻地站在哪里,心情复杂得要命。打了近五个月的仗,忙了一年多,总算最后的战略目标马上就要到手,我自然是欣慰和兴奋的。可是一想到寿春城中的荀彧,还有陈泰这个小正太,我顿时又觉得五心烦躁。我当然想要寿春,可我也想要让这一老一小好好地活下去!我傻站了半天,直到诸葛亮叫我才终于忙着问了一句,“陈泰怎么办?我是否要跟他说什么?”
诸葛亮也是静了好半天,最后低声道,“什么也莫要说,让他在军营中待着;待此事了结再做计议。”
那一夜我都是坐立不安。陈泰那小鬼显然是看出来我神色不大对劲,但大概没往寿春方面想,居然什么都没问。一直到第二天站在寿春城下,我仍是心神不宁。
献城的过程缓慢而压抑。诸葛亮将人马在西门外排开,静静地候着。午时,荀彧准时出现在城头上,和诸葛亮说了几句,便亲自走下城头开门。只听见几声巨响,城门便一点,一点地晃开了。或许是因为水退去不久,到处潮湿泥泞,又或者是因为城内兵士仍有几分犹豫不平,总之开门这个过程慢得让人心烦。但两扇硕大的门板终于大开,就看见一个孤独单薄的身影从门后步出,急急走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秋天里盘旋哀鸣的孤雁。我忍不住又转头看身旁的诸葛亮。他直直地看着正步出城外的身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人直走到我们面前这才停下。
这位名闻千古的王佐之才荀文若,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看上去憔悴极了,又让我眼睛发酸。他本是美到极点的一个人,和荀谌很像,兄弟两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的修长身材,面如冠玉,眉眼间仿佛含着远山秋水。曾几何时,他一定也像当初在交州悠闲的荀谌一般,潇洒舒展,笑容里自有桃花源。可如今,他看上去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冠帽下露出的鬓发几乎是全白了,一双长眉锁得紧紧的。
荀彧站在那里,仔细打量了诸葛亮片刻,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些。他叹了口气,微微一礼,说道,“诸葛军师,可仍需城内守军列阵出城?”
“还烦令君请城内将领出城相见,之后亮再遣军入城,”诸葛亮轻声说道。
两人俱是无话,只是看着两方军士入城,验兵,交接武器,最多偶尔给将士们发发命令。待交接的差不多了,荀彧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诸葛亮,清俊而沧桑的脸庞上隐隐浮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阿亮,”他轻唤了一声。他的声音那么轻;我就站在诸葛亮身边,都几乎没听见。诸葛亮猛地转过身去,目光炯炯地瞪着这位名满天下的王佐之才;便是一向波澜不惊的诸葛亮,如今也是满眸子的热切和希望。
“许多年不见,阿亮长这么高了,”荀彧微笑着说道,“吾当年便言道阿亮有经世之才,如今果然不负所望。”
“先生,您…”诸葛亮说了三个字,声音就哑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隐约看见他的眼眶里泪水在闪动。
荀彧居然直接挽过他的臂膀,又轻声说,“阿亮,陪先生走走。”
说着,他就拉着诸葛亮,直接往淮河岸边走去。我们一堆人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边上一员副将喊了一声“军师!”,拔剑就想追上去。我一把拉住他,说,“把剑收回去!叫上几个人,我们远远地跟着;远远地!”
我们跟着那两人,一直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本来还能隐约他两人说话,只是不想他们竟走到了淮河岸边的一处峭壁之上。那崖壁原本高出水面六七米,但如今河水暴涨,离水面便只剩一层楼的高度;汹涌的淮河水奔驰而过,流水声完全盖住了其余所有的声音。连田若在我耳边说话我都听不大清楚了,别说十来米外的荀彧诸葛亮两人的谈话。只见他们两人执手相望,似乎在说些什么。
说了许久,只见诸葛亮突然退后两步,在荀彧身前跪下了,大礼一拜到地。荀彧伸手,本来似乎要扶他起来,最后却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两人就这样拥抱着,仿佛是久违的挚友重聚,但却又是离别在即。也不知过了多久,荀彧突然一把推开诸葛亮,然后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呆呆地看着,一时没有反应;就看见青色的衣摆“哗啦”一下随风飘开,像大雁展翅,然后就消失了。
诸葛亮也没有反应;他直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刚才还把他搂在怀里的人就这样在他面前跳入了怒吼的淮河。
我又呆了两秒钟,然后冲向河岸。混账,这两个神经病兼混账!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我或许还会拽着诸葛亮的衣领臭骂他一通,但现在我没空。我一边跑,一边扯下袍子和外衣。到了悬崖边,只看见崖下波涛翻涌,水流急促;我隐隐看见一幅青色的袖子,随波浪翻了上来,又沉了下去,消失不见。
还在!这已经足够了;我懒得再想,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23。 葬礼
在飞流不歇的淮河里找一个落水的人,这当真堪比大海捞针。荀彧一心求死,自然不会挣扎也不会呼救;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顺着水流往前游。我和荀彧的落水点差不多,如果我顺着水流往前游,应该能找到他。只是许久我连荀彧的影子都没看见,几乎想哭了,却又不敢停下,仍是拼命往前游。也不知游了多久,我终于看见一片青色在我前方二十米的地方沉沉浮浮。我欣喜若狂,几下猛划游到他身边。想要从河里捞上来一个人,这比绑着手在淮河里漂还要难得多;好在我当年受过点救生员训练,总算还能反应。我用左臂扣住他的脖子,尽量保证他的脸能露出水面,然后一手划水,拼命往岸边游。
当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岸边,尽管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力气都干了,我也还是先伸手探他的口鼻和脖颈。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什么也没有。我用最快的速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溺水患者的急救,心下暗自祈祷千万别忘了什么关键。我抬起他的下巴,扳开他的嘴,深吸一口气,然后凑了上去,缓缓吐气,重复。我再探他的脉搏,仍然什么也没感觉到。我将双手放在他胸口,按压三十次,再两口气。我数着重复了大约两分钟,再伸手探脉搏,便感到极其微弱的搏动。我差点没高兴疯了。他的心跳多半没有彻底停下,只是太微弱,以至于我刚才没感觉到;这样的话能救回来的希望便大了很多。只是他仍然没有呼吸,我也不敢松懈,仍是继续人工呼吸;一口气,数五秒,重复。我自己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几乎叹息般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看见他的胸膛开始起伏。
我靠着肾上腺素一直坚持到现在,在危机退去的那一刻我一下就瘫了。我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觉得连呼吸都困难。我躺在水里一动不动,直到我听见边上的荀彧突然开始咳嗽。他咳得停不下来,几乎感觉要把肺都咳出来;接着他又开始吐,先是吐清水,后来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我忙又爬起来,扶住他的肩膀脖颈——千万别被呛到,我实在没力气再来一次CPR了。
待到他终于缓过气来,他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欣慰,也没有什么不满;那张雪白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当真不像活人的脸。
“小姐活命之恩,吾先谢过,”荀彧说,声音虽轻,却是温和沉稳,“然小姐本不该不顾自身救一必死之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无言以对。我本想问他,你为什么是必死之人?后来又觉得这问题太笨,当真说不出口。以他的身份心志,自然不可能降;曹操本就不想让他活,我们也不可能放他走。于是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我看着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此起彼伏;我想起了还睡在我帐中的那个小正太陈泰,我想起了在番禹被我一场戏搅得心神不宁的荀谌,我想起了几乎在三军之前哭出来的诸葛亮,还有自己那种直接跳淮河救他的条件反射…想着想着,我突然哭了出来。
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解决办法;面对着这些让人肝肠寸断的事实,我只能哭。
我哭得伤心,甚至没听见兵士赶到的脚步声;诸葛亮带兵到了。看见诸葛亮,我更止不住眼泪,只是哭得更凶了。诸葛亮走到我们身边;他牵过我的手握着,柔声道,“书凤莫要再哭了。”对我说了这一句,他便转向荀彧,压低声音说道,“先生,亮有三事相告。张文远将军由宛城突围而出,半月之前已北渡淮河归邺,此乃一。陈先生之子如今在亮营中,但亮即刻送他归邺,此乃二。这最后一事…”诸葛亮顿了一顿,低头说道,“先生若无异议,亮即刻为您发丧。”
荀彧闭上了眼睛,不说话,甚至没有叹气。
诸葛亮故意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