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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便看得清楚明白,那些古木之间,赫然有一颗极高极大的桂树,时近中秋,正开了满树素白的花朵。馥郁的香气随着晚风阵阵飘来,中人欲醉。
沈紫薇笑道:“看清楚了?这便是‘白仙’。”
“你没有想到吧?‘白仙’不过是一棵树,这宫里的人便是把这样一棵树奉作神明……”沈紫薇冷笑着,缓缓说道,“淑妃娘娘待你倒真的不错,今日这种场合,也不忘叫了你来。只不过,也亏得她,还要掰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蓬莱仙人’来,方才在那紫泉殿上,看她装神弄鬼,看你一脸蠢相,真真笑死我—其实又何止她,南边那个杨妃也是一样;方才你若去庆熹宫,保证也能撞见同样的好戏……对这棵树日夜膜拜祈求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便真能有求必应吗?”青蔷问。
“谁知道呢?”紫薇笑道,“不过我求的,的确成了真。”
沈青蔷转过头望着她,但见紫薇脸上正挂着一种极轻的、莫可名状的笑容,沈青蔷从未见她这样笑过,整个人似乎便要淡入在这满天满地的香气之中。
不知为何,她突觉哀伤,突然想问一句:“姐姐,你那日为何要与那白衣人儿在一处,你可知他、你可知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姐姐”两个字,已生生堵住她的喉咙。
姐妹二人再次缄默,都不说话,青蔷心中纷乱,一时间也理会不清。突然,那桂树浓密的枝叶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她的目光。
青蔷凝神去看,却只见满眼绿叶白花,摇曳不定,什么也瞧不清,于是她便问紫薇:“那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等了许久,沈紫薇只仿佛呆住了,不见回答。
青蔷虽疑惑,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沈婕妤本就有些古怪,今日更是出奇的难以捉摸。正索作罢,突听得紫薇道:“咱们走近些,去看看,你便知道了—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语态慵懒,仿佛浑不着力。那份闲定淡然,似极了她们的姑母:淑妃娘娘。
二人此时所在之处,距离那棵据说是“白仙”的桂花树不过十几二十丈远近,之间隔着一片密密的花圃,道路已然断绝。若是寻常的千金小姐,自是珍惜脚上那一双绣鞋,青蔷却不在意,径直穿过花圃,走到树下。
香气越发浓郁,几乎令人无法喘息。青蔷此时便看得清楚明白,那闪闪发光的原来是繁枝茂叶间悬着的一面面小木牌,木牌上涂有青漆,是以阳光照上,便一闪一闪地晃眼—牌子上隐隐用朱砂笔写着什么,只是大多挂得太高,无法分辨。
沈青蔷大感兴味,绕着树转了半匝,想找一面挂得稍低些的……果让她找到了,她微微踮起脚,借着枝叶间投下的日光,读那上面的朱砂字迹。
什么“威然后惩,恒情之必至;救而不弃,大道之曲成……”什么“出入两州,因循十稔,岂微劳之可录?徒多罪之与俱……”都是些骈四俪六、曲折拗口的词句,纵青蔷在女流之中,断断算是个能文的,也颇觉似懂非懂、索然无味。又不甘心,直寻了三五面,才寻到一块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古风的:“……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
词虽粗疏,她却能看懂了,正感得意。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那青牌吹得旋转起来。青蔷还未及看完,便伸出手去,想将那牌子扶稳。可牌子挂在高处,她已竭尽全力,指尖却只能堪堪触及—几下拨弄,牌子更荡得远了。
青蔷当即玩心大起,脚下用力,微微一纵,已将牌子抓在手中—青牌上端系着的那条丝线堪堪断绝!一时间,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满树突然响起“铃铃”的声音。起初还细微,夹在风声里尚且分辨不清,后来竟越传越远,越来越响,最后汇成嗡嗡的一片。
—只片刻,便听见远处有个非男非女的嗓音尖声呼叫:
“青铃响了!显灵了!‘白仙’娘娘显灵了!”
此时,靖裕帝正在碧玄宫内打醮;而沈淑妃正在紫泉殿上指挥着琼琳将祭祀之物收拾妥当;杨惠妃正闲闲听着黄婕妤和韩美人为一件无聊小事争辩;王美人则和衣睡在帐里,春梅替她揉着脚,两旁伺候着新来的露香、雪意……只数刻工夫,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深宫的每一处角落。
靖裕帝身穿青色道装,头戴亲手编织的五叶冠,身后随着邵天师、崔真人,以及一干侍卫太监,亟亟向御苑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从山石后、树丛间跃出,跪在一旁,每一次靖裕帝都问道:“可有人来?”而那人便回答道:“禀陛下,并不见人。”
—每对答一番,靖裕帝脸上的喜色便多了一分。
终于,来到了神木之下,那铃声依然在响。
靖裕帝愣了许久,突然怒道:“仙人呢?”
身边早有一个内监颤巍巍答:“回皇上,方才……方才老奴大胆张望了一眼,还见着一个影子来的……”
靖裕帝血脉贲张,用手指着业已空空如也的树下,喝道:“那现在呢?人呢?”
那内监再也不敢答话,只是磕头有如捣蒜。
靖裕帝不再理他,一伸手,已将身后的邵天师抓到近前,冲他怒吼:“你不是说你的招仙铃、锁仙阵管用吗!”
邵天师摆手不迭,口中喊:“陛下,此阵乃先师紫阳真人所传,必万无一失的!现下……现下铃响却未见仙踪,或者是有人冲撞,再或者……再或者……是仙已降临,却不肯现身而已……”
靖裕帝一把将他甩开,怒道:“此地五层关卡,一百精甲埋伏,便是个飞鸟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怎会有人冲撞?”
说着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树下,厉声喊道:“你既肯屈身降临,为何却不现身?”又喊:“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吗?”
声声凄切,直传九霄。
—铃声响个不绝,却哪有什么回答?只银白色的花朵,挟着无孔不入的浓香,静静飘落而下。
铃声一响起,沈青蔷便知不妙,她转身去寻紫薇,一直盈盈站在不远处的沈婕妤却早已不见踪影。那内监的呼叫声还未散尽,便听得远远近近传来数十声此起彼伏的应答—这棵“神木”的周遭,竟似布满了天罗地网;而她便是那罗网中的一只鱼儿,再也无处可逃。
那些人声,最近的也在二十丈之外,彼此应答后确定方位,幸好并不急于上前。沈青蔷缩身在“神木”附近的数棵古树之间,远处望来料也瞧不真切,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安然穿过那一片无遮无挡的花圃,循原路返回了。心下只求拖一刻是一刻,这些人通通不要过来才好!
—可惜事不遂人愿,再后来便有人山呼万岁,人声渐行渐近。沈青蔷心下一凉,几如坠入冰窟。
便在此时,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按在她的口唇之上。她还未及反应,已觉自己仿佛飞鸟一般凌空而起—若不是嘴被封住,定已惊呼失声。
下一刻,沈青蔷便已高高藏身于一团浓密的枝叶之间,而远处,靖裕帝带着一干人等正亟亟而来—有人自背后紧紧揽着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那声音清冷戏谑,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两人现下所在之处,是神木旁的一棵古树,树冠相连,枝杈交错,遮天蔽日。靖裕帝来到神木之下,与青蔷近在咫尺。树叶繁稠,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声声凄厉,字字传入二人耳中。起初只是呼唤,继而是质问,再后来竟指神斥鬼垢天骂地,喷吐诅咒般的言语……一个老内监哆哆嗦嗦蹭过来,还未及发话,已被靖裕帝一脚踹翻在地。
“滚!都给朕滚!没用的东西!”
—那声音已嘶哑,转至后来,竟如呜咽。
便在此时,沈青蔷听得身后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十分乘兴快意。
“怎么样?”他附在青蔷耳边,带着冷笑轻声说,“我现在一松手……你该明白自己会怎么样……”沈青蔷人在高处,早被吓得浑身发软、魂不附体,听他如此说,再也想不到什么骄傲矜持,只是拼命摇头。那人越发笑了起来。
幸好铃声依然响个不绝,高处稍有些动静,也不会太过引人怀疑。那人一边低笑,一边道:“想要我救你的话,就点点头……”青蔷自然立刻点头不止。
那人续道:“……可是我从不做没报酬的事情。”沈青蔷的身子一僵,只片刻,便又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那人将她环得更紧,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只是笑—沈青蔷却觉得半边面孔都要燃烧起来了。
她既害怕摔落,又担心被人发觉,偏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可以依赖,此时根本无暇思考,哪里顾得了理论什么轻薄不轻薄。脑中正乱成一团,突听那人道:“小心,可别掉下去了—”手在沈青蔷腰间一托,已将她稳稳安置在两枝相交的树杈之间,自己顺势借力转身,已翩然飘落在地。
树下的靖裕帝突觉眼前白影一闪,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儿已站在自己面前。他此时青袍凌乱,叶冠歪斜,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斑痕;而那人一身白袍,剑眉斜飞,目如朗星,头发草草束起,半披在肩上,正冷冷望着他,冷冷笑。
十步外伺候的护殿甲士们见此变故,纷纷刀剑出鞘,纵身抢上,便欲护驾。那白衣人屹立不动,仿佛视若无睹—沈青蔷在树上,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兵刃哐啷啷一阵响,靖裕帝大声喝道:“住手—退下!通通退下!”
然后便听到那个冷冷的声音道:“别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我可有说错,父皇?”
他这个“父皇”一出口,沈青蔷在树上几乎惊呼失声。原来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贱宫人所出,自小病体支离,送至离宫修养,连祭祖祭天这样的大事也从不参与,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却没露过几次面—原来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岂不是……岂不是……
靖裕帝哑然,良久,方轻声道:“你既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么多妻儿承欢膝下,哪里就少我一个?”
靖裕帝长叹一声:“悟儿……”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你……朕还以为……”
董天悟毫不客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什么?你即便如何求仙问道,扶箕卜卦;起再多的醮坛,烧再多的青词,她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声,道:“虽不是她—但你回来了,朕已觉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没料道他竟然会如此回答,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他二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又夹在铃声之中,随风一飘,就散掉了。沈青蔷人在树上,心下无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断不及,难道还顾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听到了几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着靖裕帝,带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轻嘘一口气,惊魂稍定,却又丝毫不敢放下心来。莫说四下里很可能依然有侍卫留守,就是这丈许高的大树,她就莫可奈何。千思万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归来一途。
—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却分明灼人的光辉又一次遍洒人间。
“……嘿,上面的,你睡着了吗?”那人终于来了,却不急不缓,只站在树下,倚着树干,懒懒将问题向上抛。
沈青蔷已在上面待了个把时辰,浑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没了知觉。这一遭儿又惊、又恐、又惧、又怕,几次三番折腾下来,早飞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丝儿精神在那里颤巍巍吊着。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救星复归,却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闲闲调侃起来。
一时之间,沈青蔷已说不出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是怎样一种滋味,只觉得这一天的惊诧、游移、恐惧、疲累;被亲姐妹谋划设计的伤恸、身陷死地的绝望、临危得救的千钧一发以及在树上困了这么久的担惊受怕……通通涌上心头。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泪水滚落两颊;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回答。
树下那个悠悠闲闲、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变了:“喂!”他喊道,“你还在吗?怎么了?”
月影婆娑、树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凌虚借力,飞纵而上。
“喂,你在啊,为什么不答我?喂?”
冷不防树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击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蔷那软绵绵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却反被董天悟一带,立时失去了平衡,从树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挡本是无意,见她跌落,一惊之下便伸手去抓—无奈下落之势太猛,一个把持不住,两个人一起从树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万幸是树根的泥土地,又铺满了落叶残花,沈青蔷和董天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塌糊涂,却只是疼,并不曾伤筋动骨。
沈青蔷只觉浑身疲乏至极,又好气又好笑,又哀伤莫名。董天悟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