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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幸是树根的泥土地,又铺满了落叶残花,沈青蔷和董天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塌糊涂,却只是疼,并不曾伤筋动骨。
沈青蔷只觉浑身疲乏至极,又好气又好笑,又哀伤莫名。董天悟从树上跌下,眼见将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闪,重重落在她身边……她心怀感激,却也觉得他实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里,自己又说不清。
此时再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再也没有力气机谋巧算,步步当心;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别人会怎样设计、自己又该怎么办……进入皇宫之后第一次,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虚假,无比令人厌倦,厌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开始衷心期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一睁开眼,便能发觉自己其实还在尚书府简陋狭小的居处,过着被人遗忘、被人唾弃,却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为什么来?我为什么如此愚蠢?我为什么那样无知而天真?
—原来这世界真的如此,原来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来自己的命运真的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蔷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将起来,直笑到无法喘息,只有大声大声剧烈的咳嗽……满树的银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杀般跌落,毫无生息地静谧地死去;香气铺天盖地,仿佛某种精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那一夜,董天悟听到她笑着、哭着、嗓子嘶哑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询问—问一个已死的人,问一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董天悟茫然望着身边这个陌生又似乎不那么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样伤恸,竟让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在寒冷的北地,夜里醒来,只有风声和凄凉的狼嚎。曾经有多少次,他这样问过自己:
“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又曾经……有多少次,娇生惯养的身子受不了师父的严厉,受不了同门兄弟的冷眼,白日里是要咬牙坚持的,一到夜晚,便总也抑制不住地想: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为什么不索性带了我一起去呢?”
“……别哭了,别再哭了!”董天悟再也忍受不住,低声吼道—对她;却也是向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奋力压抑着的、软弱无力的自己咆哮。
有什么好哭的呢?没有人需要我,我就为了自己活下去好了;没有人懂得我的苦,那我就将这份苦藏在心底,把骄傲和偏执密密盖在上面,永远也不叫任何人察觉—哭,又有什么用?
—口气虽然严厉,可怀中却不由得柔软起来;仿佛浸入了温暖的水,整个心,载浮载沉,缓缓融化,连浑身的血液,都暖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青蔷的哭声渐渐止歇,她挣扎着,努力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周身酸痛,半条臂膀仿佛失去知觉一般,董天悟见她踉跄,伸出手去,想要搀扶,沈青蔷却身形一晃,轻飘飘地避开。
“大殿下……请……自重……”她低声道,嗓音有些微的喑哑。
董天悟的那只手,抖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沈青蔷在月色之下,在随风飘散的点点银光之间,昂首站着—满身狼狈;衣上、发上染满了泥土,却分明衣袂当风,似要凌空飞举。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拭掉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挪开脚步,向前走。
“等等!”董天悟在她身后喊。
沈青蔷的身子一顿,却并未转身,只是哑声道:“今日之恩,青蔷……青蔷来日……定当报答……”
—青蔷?原来她的名字叫青蔷……
“不必了,不必说什么报答,”董天悟道,“你摔得不轻,可怎么回去?”
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来时……我记得路。”
董天悟向前追了一步,说道:“此处的哨卡虽都已经撤去,但天太黑,你还是……还是……”
沈青蔷忽然回过头来,冷冷望着他,望得他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许久,青蔷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背负,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大殿下,您能护我这一次,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好意……心领了……”
语毕,竟回过身去,毫不迟疑地徐徐而行。
董天悟呆立当地,无言以对;他见她远走,伸出手去,想叫一声,却终究无法发出声音—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得对,他明明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可是……
沈青蔷颤巍巍的背影远了,渐渐远了,那无边的夜色仿佛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渐渐地将她削薄的身子整个吞没……
董天悟恨恨一跺脚,人已飞纵而起,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
转瞬之间,他已到了青蔷身边,双唇紧闭,出指如风,早点中了她身上的数处重穴。
沈青蔷只觉耳后风声呼呼作响,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人已软倒……
—董天悟伸开双臂,接住她,用他这一生仅有的、最大的温柔。
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吗?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发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吗?”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你就不想杀你的弟弟吗?你那个正宫皇后生的弟弟,还有我姑母生的儿子,你就从来没有过杀掉他们的念头?”
董天悟道:“你想杀……便杀就好,我管不着;我想救……我便会救,你也管不着—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竟与青蔷十分相似,她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轻声说道:“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她是谁?你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从小就比最下贱的仆役穿得还破烂,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浑身又脏又臭,马夫的儿子在后面追着她,用石头丢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疯女……你还喜欢她吗?”
“她又野蛮,又坏……从小就有一颗黑心肠。人家想对她好,想叫她学规矩,她不但不领情,还向人家脸上吐口水……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父亲就把她关进柴房里,不给她饭吃—你知道她怎么样?她自己去厨下偷来吃,不光如此,还把自己的鞋子丢进煮好的汤锅里……你还喜欢她吗?”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也常常去御厨里偷东西吃……”
沈紫薇彻底怔住。
董天悟转过来,俯下身,从怀里掏出条洁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泪。可那只手甫举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终于只是将帕子塞在沈紫薇手里。
“好了,别哭了,”他说,“从我们初见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我更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眼泪对我没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头,厉声道:“我才没有哭,我才没有流泪!”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着他,望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竟是她?为什么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赖送到她手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为了做一个环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里多半个时辰,嬷嬷们用篦子死命拽着我的头发,我痛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着……”
“……我天天都要学琴,数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里,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点都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早到晚,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我从五岁开始学女工,我能织十色流光锦,我绣的凤凰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我父亲的书房偷歪书来读,叫我那心怀鬼胎的两个哥哥互相怀疑,几乎大打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可以?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在入宫前的那一天,我其实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她,她只是对姑母说了两句话,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从小必须做个名门闺秀,从小学画学琴,从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从小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紫薇突然笑了:“不过……还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对自己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我决定爱你……”
董天悟道:“那时候我便告诉你,在这个宫墙之内,最可笑便是‘爱’之一字—我不爱你,你不爱我,这样最好。”
沈紫薇紧咬银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贱!是我自讨没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这都是我的报应!”
—她用手一指,指向门外,喝道:“你走,现在就走!我会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们都是那样自私无情,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冷着眼看人—她从未叫过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过是你报复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儿!滚!现在就给我滚!”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发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发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有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梦而已。
可是……终究不是梦……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吗?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吗?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