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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蔷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若是存了飞高枝的心,其实也不用这么啰唆,我自然会对沈妃娘娘说,待皇上有兴时,荐了你去,必叫你做个‘主子’便是。”
谁料玲珑的笑声更冷,竟是刻骨奇寒:“你道我想这个?呸!那样不干不净不要脸的‘主子’,就是皇上亲手端在我面前,我也不要!”
青蔷一怔,却道:“你也不用假撇清!你倒说说看,一不为扮我的样子装神弄鬼,二不为讨好承恩,你大半夜的尾随皇上到园子里去,又为的是什么?若不是我叫杏儿……”
沈青蔷的话还未说完,玲珑已猛然立起身来,大声道:“杏儿?你还有脸说‘杏儿’?是,我们做奴才的,在主子眼里不过是一条狗—我们连狗都不如!那又怎样?我们照样是一条命,照样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凭什么给你们拿捏在手里,被你们利用、戏弄,到最后连命都保不住!姐姐……盏儿姐姐她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妃的,我们早说好了拼命熬着,等年头到了再一起出去,一辈子做好姐妹!结果呢?结果呢!还有杏儿……那样一条命,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你们……你们……”
—说到此处,语竟呜咽。
玲珑在人前一直是淡淡的,沈青蔷从未见她如此激动模样,一时竟愣住。见她忽然停顿,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杏儿究竟怎样?”
玲珑仰着脸,紧闭双目,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滚落,只是摇头。
许久,她睁开眼来,泪已流干,竟笑了。低声道:“主子,我劝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若不答应,那也无妨。我实话告诉你,你多少次命悬一线,若不是我,早已死了:‘附身’那次便不提了;后来你一个人去园子里,让我们好找;甘露殿送来的‘问素绡’突然消失;和沈婕妤一起出去却夜半方归,还浑身是伤……你自己数一数吧,若不是我样样瞒着紫泉殿的那一位,让她把你当成个安分守己乖巧听话的,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沈青蔷顿时面白如纸,嗫嚅了半晌方吐出一个词来:“姑母……”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接道:“姑母?这皇宫里哪有姑母侄儿?你其实本就注定要死的,而她之所以还让你活着,只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你会碍她的路—这都是因为我,你懂吗?你若要多管闲事,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玲珑言罢,长嘘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安然的模样,恭恭敬敬垂首道:“主子早些安歇吧,天晚了,玲珑去了—”转身推开门,昂首离开。
许久之后,点翠听见里面没有了动静,方怯生生地蹭了进来,拾起地上摔破的蝴蝶簪子,鼓足勇气,酝酿良久,才对呆呆坐着的青蔷说道:“主子,点翠不知道您因什么生气,但玲珑姐姐是个好心的,点翠知道您也是个好心的,在这宫里,只有好心最难得了……”
青蔷转过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好心?玲珑她竟然连一支簪子的事情都要骗我,你说她的话,我能信吗?”
点翠咽了口吐沫,慢慢说道:“主子,这事……玲珑姐姐没有骗人的。在我们家乡那边,是有这个风俗,只戴一支蝴蝶簪,那是……那是未出阁就……去世的姑娘们,惯常的殡妆……”
沈青蔷望着点翠,彻底怔然。
点翠等了片刻,见青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叹口气,便转身告退,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炬突然一亮,发出哧哧的声响,转瞬便熄灭,飞起一段青烟,原来是烧尽了。
黑暗终于降临。
沈青蔷独坐于黑暗里,风吹着窗纸刷刷作响。当阴影密布,眼前的世界熄灭,这金碧辉煌的宫廷另一张面孔,赫然便清晰起来。无论是如花娇颜,也无论是璀璨珠玉,是绮罗丝绣还是金锦织帛,在这绝对的无尽的黑暗中,全都毫无意义—而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充斥了宫墙围定的四方天空;若扫净这天空下所有的文过饰非、纸醉金迷,还能剩下些什么?
—有没有人能在黑暗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给她?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互相依偎,静静地分享那片刻的温暖和静谧……若有这样的可能存在,她几乎肯用一切去换。
忽然,糊了厚绵纸的格窗哗啦一响,一道暗淡的幽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径直投泻而入,在地面上划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惨白色斑痕。斑痕里隐约有谁的削薄影子,一闪即逝。青蔷还未及反应,那窗子却又落了下去,“咔嗒”一声,屋内再次寂静如死。
青蔷猛然起身,因动作急促而一阵眩晕,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了,高声唤着:“来人!快来人!”
外堂一阵骚动,只片刻间点翠来了、染蓝来了,都披着衣裳趿着鞋,眼睛虽大睁,却目光朦胧—甚至玲珑也来了,浑身齐整,定如山岳,站在两个小丫头的身后冷冷望着。
她们带来了灯盏明烛,带来了照亮四周的光芒,纷纷问:“怎么了?主子,魇住了吗?”
青蔷呆若木石,良久,一挥手,道:“没什么……都下去吧……留一盏灯。”
点翠和染蓝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样开口;玲珑却一言不发,转身便掀了帘子去了,两个小的见她如此,也只有跟着依次出门。
待她们尽皆离去,屋内又只剩下青蔷一人。她便起身,连鞋也不穿,赤着足,无声无息地奔到方才那扇窗前。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了香灰胎的素身汝官窑瓷瓶,釉色似玉,纯润可爱—而就在那瓷瓶的旁边,赫然放着一件她戴了众目睽睽下去赴万寿宴,却在宴会开到一半时随手赏人,既而抛诸脑后的小玩意儿。
二皇子的变故令她错愕,玲珑的诡异令她迷惑,这两件事情全然占据了她的心思,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若真有谁存心针对她,只要在这东西上添一点二皇子的眼泪,再加上三两个小宫人的“供词”,就足以把这混乱复杂的一夜做成大文章,轻易置她于百口莫辩的万死之地。
—可这只内造细金丝缠枝镯子,却在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三更刚过,被某个仙灵或者鬼怪,送了回来。
甫过了三十五岁寿诞的靖裕帝,其实并非先皇正熙帝的皇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先皇在英年时因堕水惊风而亡,身后并未留下皇嗣。时任的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上官廷在近支宗室中千挑万选,最终选定了二十二岁的靖裕帝来继承大统。
其实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于独立治理朝政来说早已足够,上官廷之所以不选择其他更年幼、更好控制的人选,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其一自然是因为靖裕帝与正熙帝拥有同一个祖父,他的血统十分接近皇室的嫡系血脉;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靖裕帝的父亲早丧,且他是所有条件相当的藩王子嗣中唯一没有正式娶妻的,他若即位,不会出现“皇帝的父亲是位藩王”的尴尬,也不会将新的政治势力带入朝堂。
于是,在正熙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二岁的靖裕帝从偏远的北地壅州来到繁华富庶的宫廷,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君临天下,他将第二年改元为“靖裕”,并决定在靖裕元年的新年之时,迎娶上官廷的长孙女上官氏为皇后,同时纳沈太后的内侄女沈氏与镇远大将军之女杨氏为婕妤—有“外戚”沈家、“功勋”杨家、以及天朝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卿”上官家三足鼎立,终于消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撑起了靖裕朝安定的天下。
靖裕帝在承袭皇位之前,身边曾有一位出身极低微的侍妾,她为靖裕帝育有一个儿子。若当年正熙帝没有突然生出了垂钓的雅兴,并随后在乘船时翻入水里,这位儿子有一天也许会继承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荒凉的藩地,成为一位不怎么富裕却衣食无忧逍遥自在的闲散王侯。但命运依然是命运,你根本无法主宰,只能被它无情调弄,这个小小的孩童只知道,从某一天起,他从王爷的儿子变成了皇上的儿子;但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母亲就脱去了红衣改穿素服,终日以泪洗面。他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京城,有人替他穿上烦琐的朝服、戴上沉重的金冠,令他立在玉阶丹陛整整一天—他很累,很想撒撒娇发发脾气,但他的母亲却对他说:“今天是你父皇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乖乖的……”从那天起,除了“娘”之外,他又有了一位“母后”;那女人很年轻很美,但看向他的目光却总像是带着钩子。
三年之后的元宵节,上官皇后为靖裕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从二皇子董天启降生的那一日起,各方各地各府各道便开始不断上奏,恳求皇上立这个嫡子为太子,“以固皇统”。内阁首辅、定国公上官廷家里,更是为这个孩子的降生大摆宴席十日、披红挂绿百天……但无论百官如何鼎沸、市井多少议论,靖裕帝对此一直避而不谈,未几,宫内突发“巫蛊”奇案,白妃因受牵连而被贬为庶人,罚入洗染坊为婢……在靖裕三年的秋天,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悬吊在御苑中的桂树上,银色的桂花落满了一地。
白宫人自尽之后不久,宫内便突然传起了无名热症,各宫嫔妃多有染上的,其中数上官皇后病势最为凶险。这个一生下就被当做皇后培养的高贵女子,整日里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四肢麻痹口角流涎,她很快被靖裕帝下令关入两仪宫深处,派数名身强力壮的太监看守着。皇后的疯癫不过是上官家衰败的开始,自此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朝野中突然冒出了如雪片般的弹劾书,上官廷“功忠体国、栋梁之才”的八字御评言犹在耳,却突然间变成了“欺君罔上、蠹国害民”的一代权奸。
半年之后,上官氏一门七百四十三口尽皆弃市,寸草不留,光华耀眼的七世能臣、两朝宰辅之家自此风流云散。深宫中疯癫的上官皇后被免却一死,她一直在无人理睬的状况下活到了靖裕六年,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因罹患伤寒而亡故。
而只差一步便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董天启,因着上官家的因罪伏诛以及母后的死,而不得不将仅仅是妃位的沈淑妃认作母亲,从此在这个宫廷深处,独自生存下来。( |。。)
与薄命的上官皇后不同,当时均为九嫔的“外戚”之女沈氏与“功勋”之女杨氏,虽没有逃脱那热症的魔爪,却都挣扎着痊愈,最终活了下来。早在上官皇后染病时,便有人说,这连太医都查不出的毛病,根本不是什么恶疾,而是死去的白宫人的鬼魂在作祟。宫女太监们信誓旦旦,纷纷谣传在那棵白宫人自缢的桂树下常看到人影幢幢、忽有忽无……这样的传言,终于在上官廷失势后,靖裕帝欲将白宫人移葬时达到高潮—从坟冢中起出的白木薄棺,内里空无一物。
靖裕帝从此开始笃信神道,遍求仙丹灵药,寻访隐士高人。在皇宫北苑起了一座覆满碧绿色琉璃瓦的道观,命名为“碧玄宫”,每日白天除了与内阁议事外,便躲在碧玄宫内烧丹打醮、扶箕请神;天黑后才回到内苑甘露殿,点召妃嫔侍寝。
靖裕五年,沈昭容与杨昭媛同时有孕,沈氏生下三皇子天旒,杨氏则生下大公主瑾芬。靖裕帝将此二人同封为妃,却似乎并不打算择立其一为皇后。与之相对的,沈淑妃的母兄与杨惠妃的父亲在朝中地位也是与日俱增、声势欲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昔时上官家一门独大、权倾朝野的情势。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靖裕十一年,这一年春天,杨妃再次得娠,岁末时诞下了四皇子天庆—“普天同庆”,御赐如此一个吉利不凡、若有所指的名字,令世人几乎以为对峙数年之久的“二宫之争”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但直到两年后的靖裕十三年,四殿下也依然只是四殿下,锦粹宫却又住进了两位沈氏女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怀上了皇嗣……无论是中宫皇后凤位还是东宫太子宝座,一切依然扑朔迷离。
靖裕十三年的万寿节之后,京师的天气一直极好。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蓝更高;只是湛到极处,便隐隐有种摇摇欲坠的味道,仿佛随时欲将仰望的人儿吞没似的。苍空之下,九重宫阙内赫然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沈青蔷裹着昭君兜,立在御苑莲花池边的小桥上,望着远处粗使太监们泼着滚水,用铁钩铁耙将冻结的冰面一块一块剖开,露出下面黑绿黏稠的湖水来。
—那场盛宴,以及盛宴之后的袅袅余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旋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露,但是假以时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青蔷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选择闭心塞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浑浑噩噩入宫,浑浑噩噩得宠,浑浑噩噩地媚上欺下、浑浑噩噩地将日子过下去……若有一天浑浑噩噩地死去,也只会诅咒命运与苍天,将自己最后的哀痛和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灵,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