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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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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旁观着一场华丽的出殡—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向天空抛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没有丧乐,没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隐形的逝者,她们的号哭与狂笑,生生搅在一起,融化成风里的呜咽。
—这场葬礼喧嚣无比,却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宫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点翠裹着一件半旧的雪褂,脚踩唐屐,亟亟地去了;一行足迹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残琼碎玉之中。沈青蔷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遥遥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现了一个渺茫身影。一袭极致绚丽的宫装,满头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片言不发。
“……姑母?”沈青蔷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淑妃娘娘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装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
青蔷忽然风一般冲了出去,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衫,不顾身后有人高声呼喊……地上堆积的雪粉沾满了她的绣鞋,不住融化,又重新冻结在一起;刺骨的冷,刮面的风,踉跄的脚步,混沌的、看不见前路的世界……
—在那人影似曾出现的地方,雪地上空无一物,只有那满眼寂寥的白。

沈青蔷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自己仿佛已被牢牢冻在原地,再也挪不开脚步。漫天飞雪默然降下,仿佛想要不顾一切地掩埋什么似的……悬天有色,落地无声。
—姑母,我其实……并不恨你,我更不想……报复……即使只是一颗“弃子”,依然是你,将我自泥潭一般的生命里挽救而出;为我打开一扇崭新的门;将我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碎;让我睁开眼,正视这苍天之下的疯狂与残酷……
你做的这一切,青蔷今生今世铭感五内。
可是,我要活着……我一定要活着……我不想死……
忽然,极轻……极温柔的……便有如雪片一般,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冰冷麻木、几无知觉的肌肤唤醒了。一个宛如梦幻般的声音在说:
“回去吧……你会冻坏的……”
沈青蔷深深垂着头,她不敢转脸去看他,她害怕自己难以自抑,会再一次在他面前恸哭失声。
“姑母死了,方才……我看见她了……”青蔷低声说道,声音因寒冷和颤抖而哽咽着,“她就……站在这里望着我……一直望着我……好像已看透了……我这一生似的……她在……对我笑……”
“我知道,我刚从紫泉殿那边来……”那个宛如鬼魅般、总是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儿回答,“不要再想了,人在下雪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些异象—我也经常看到……我母亲的……”
“可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我也杀过人……我第一次手染鲜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不一样,这不一样。她是……是……也许……我曾经把她当成自己……死去的母亲……”
“……那么—你后悔了吗?”
沈青蔷的身子忽然一个踉跄,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我不后悔的……我要活下去……”
双臂、双腿上都是笞伤的玲珑,听到小梁子的奏报,挣扎着自榻上下来,刚追到门外,却忽然见那凄迷的风雪之中,出现了一个披着素色曳地长披风、影影绰绰的人儿,正姗姗归来。
沈青蔷脸上的神情,仿佛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一般,有一种奇怪的残忍和哀悯,宛若浮在表面的、一层精致的壳—只那双眼,那双炯炯的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眼,仿佛火焰般熊熊烧着,照亮这惨白而死寂的雪地,照亮这肮脏而无情的夜空。
—莫名地,玲珑忽然间便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沈青蔷的那一天: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再娴静规矩不过,可偶尔目光流盼,却满是关不住的神采飞扬……那个曾经无邪的少女,已经死了吧?已经被……彻底埋葬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一定很冷……非常、非常冷……
《本朝实录》载:靖裕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淑妃沈氏薨,上甚哀之,为之辍朝十日,终以后礼葬。世称为“悼淑皇后”……
……十二月,悼淑皇后之兄、吏部尚书沈恪,于大丧间纵子嬉戏、流连娼家……如是种种大不敬之举。上怒,恪连降三级,罚俸一年,闭门思过;恪子淳,杖毙;恪子敦,流徙……
……靖裕十四年五月,婕妤沈氏生皇五子,赐名天顺。

六月六日是俗例的流灯节。这一天,从傍晚开始,只要是京师的女子,无论贫富贵贱,都会三三两两结伴到城南的曲江池上去放莲花灯。小小的摇曳的火苗包裹在一层层嫩粉的花瓣里,透出温暖的光,将这夜色中漆黑的水面照亮了。
前半夜“放灯”,岸上的人摩肩接踵,放出去的是心底的希冀,看着那属于自己的火光渐漂渐远,渐渐地和别人的希望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光的洪流;默默祈祷着诸事顺遂,美梦成真。而后半夜“捞灯”,人也不见少,传说这流到近处还未沉没的莲花灯,会成为爱情的庇佑,那些待嫁的女儿,那些“悔叫夫婿觅封侯”的妻,便在夜幕的掩映下于岸边徘徊,久久寻觅,久久不散。
从曲江池一直向北,越过一条一条的官道,一层一层的里巷,越过高耸的宫墙,那片黄色琉璃瓦覆盖着的琼楼玉宇就是内廷。宫中的女子也是一样,她们虽不能踏出这个四方界限,但宫苑内也有御水,她们也有说不出口的希望,也有渴求爱情的心。每到流灯节前夕,宫中巧手的太监们就成了满宫人争抢的香饽饽,能不能得到一盏精致的莲花灯,也几乎成了宫女们容貌性情手段身份的标尺—只是,在宫内的流灯节是只有上半夜的。
靖裕十七年的六月六日,将近子时了,两个小宫女却依然在御花园的昆明湖畔徘徊不去。其中一个遥遥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光影,跺脚叹息:
“走错了,我们该到那边去的,可真倒霉。”
夜色朦胧,月色朦胧,点点的星子挂在高空,星芒下看不清她的面貌,只隐约可见身材高挑,皮肤很白,两个眼睛亮晶晶的。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宫女扯着她的衫子,小声道:
“姐姐,既然捞不到了,还是快走吧。时候快到了,等宫门下了钥、太监们打了更,还在花园里走动的话,可是犯宫规的。”
那眼睛很亮的宫女一仰头,道:“你怕?我可不怕。今日可是六月六啊,哪一年巡更的人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叫她们笑我没有灯放,我今年非要捞一盏回去给她们瞧瞧不可!”
那胆小的宫女扯得更紧:“好姐姐,求你了,要不然我们往回走吧?这边过去,快到……快到锦粹宫了,那里不干不净的,还是别……”
“锦粹宫?锦粹宫怎么了?我听说皇上最喜欢的沈昭媛,不就是住在锦粹宫吗?”
那胆小宫女急忙跳上去捂她的嘴,左顾右盼不迭,好容易确定真的四下无人,才拼命压低嗓子,小声道:“嘘……姐姐,你是才从绣房里上来的,不知道那也理所当然。妹妹虽年轻,可毕竟进来得早,且是一进来就分到主子们身边伺候的,这个中缘由,现下实在不好说,还是早早跟妹妹回去吧,改日我再讲给你听不迟—”
那高挑的宫女犹豫再四,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任她扯着向回走。可又实在不甘心,走不了两步便回头望一眼,心下总希冀着能有奇迹发生。那胆小宫女尽力拉着她,口中犹自催促:“姐姐别耽搁了,真的就要过子时了……”却忽然手中一空,待回头时,却见同伴早已顺着来路跑了回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指虚点着湖心的一点亮光,叫道:“快看!杏儿,你快看啊!”
—果有一盏莲花灯,不知怎的离了群,飘飘荡荡的,竟向这边来了。
杏儿拼命跺脚,想叫住她可又实在不敢出声呼唤,只有拼命跟了上去,心下火烧火燎,只求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御苑里的昆明湖岸跑了很久,摸着黑,好几次险些跌倒在地。眼见着那水面上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忽然,光点消失了,那当先的高挑宫女心下一沉,只当这花灯上的烛台已烧尽,或是波浪打来莲台翻覆,一股脑倾入水底了。正万分沮丧间,忽见不远处一排垂柳后面,幽幽转出一簇颤巍巍的花火来,原来是虚惊一场,那莲灯已飘到了眼前。
高挑宫女开心极了,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绕过半条沙堤。眼见只差丈许远近,却突然从沙堤那边走出来一个宽袍阔袖的女子,俯下身去,将那盏莲灯捞在手中。

“哎呀!我的—”
才喊了一半,那宫女已猛然想到不好,亟亟把“花灯”两个字缩了回去。可那女子却已听见了,她手持花灯站起身来,转向她,轻声问:
“怎的?这是你的灯吗?”
高挑宫女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只见她站在摇曳的淡淡光晕里,年轻很轻,相貌很美,却没有梳妆,只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子,垂在一边。那人见她不说话,便对她笑道:“我并不知道是你的,还给你吧。”说着真伸手递了过来,等她接。莲灯里闪烁的光照出一截如玉的小臂,上面套着一只细金丝镯子。
高挑宫女委屈地摇摇头,说道:“算了,没用了。”从来只有亲手自水中捞起来的莲灯才灵验,否则那些仕女们也不用从半夜一直找到天亮的。
那女子见她语气黯然,似也有些歉意,便道:“对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你的灯……”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那高挑宫女反来了气,愤愤道:“这位姐姐骗谁来的?谁不知道六月六日放灯捞灯的故事?你既捞了去,就算我白跑了这半晌,何必还说这风凉话怄人?”想到自己在姐妹面前夸下了海口,却功亏一篑,更是心下郁结。
那女子一笑,淡淡道:“我是不知道,可没有骗你。你既不要,那我可要拿走了。”说着将灯提在手上,转身欲去,却忽听背后有人唤:“你是……沈娘娘吗?”
—杏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待到近前却愣在当地,口中蹦出这样一句话。
那高挑宫女吓了一跳,怎的,难道自己真的跑到了锦粹宫地界?这女子竟然是传闻中深居简出却宠冠后宫的沈昭媛?不会这么巧吧!那自己岂不是才进了内廷,就得罪了当红的主子、闯下了大祸吗?
想到这里顿时背上生满冷汗,忙不迭跪倒,口称:“昭媛娘娘饶命,奴婢错了!”
谁知那女子在灯晕中微微一笑,竟然道:“你莫怕,我不是昭媛娘娘……”却转头对她的同伴招呼道,“杏儿,多年不见,你可长大了。”
杏儿低垂着头,回答:“……谢……才人娘娘挂念……您呢?您可还好?”
才人沈青蔷莞尔,答:“也多谢你挂念我,我过得十分自在的。”
杏儿点点头,咽了口吐沫,犹豫了良久,方道:“那……娘娘,我们去了?”
沈青蔷含笑点头,杏儿忙不迭拉那个高挑宫女,口中道:“金音,快给娘娘磕头,我们该走了。”
沈青蔷道:“你叫金音?不必了,你们去吧……”说着提了那盏灯,径自转身,又走上沙堤,向湖心亭的方向去了。
待她手里提着的那盏光消失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杏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还在发抖的金音拉起来,说道:“姐姐,我们快走吧。”
金音被她拽着向前,踌躇许久,方才疑惑地问:“那到底是谁啊?怎么?宫里还有两个沈娘娘吗?可吓死我了……”
杏儿转过头,立起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她是沈昭媛的妹妹沈才人。其实得罪了沈昭媛还没什么,反正那一位已经……可得罪了她,你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音“啊”的一声惊叫:“那今晚……她看着倒不像很厉害的样子……”
杏儿撇了撇嘴,道:“你懂什么?会叫的狗才不咬人呢!别看咱们的主子是个美人,整日里挑三拣四,人前也是个好胜的,还高了这位沈‘才人’一级呢,可真要两人到了一处,定是咱们主子避着她走!想当年……”
“当年怎么样?”金音的声音充满了惊奇,她是家里人花了大笔银子打通关节、才从绣房里调进内廷做“清闲差使”的,进来之前也有姑姑细细讲了内里各处的主子哪位得宠哪位无幸,哪位可以怠慢哪位不能招惹,却从未听人提起过一个“沈才人”。
“唉……”杏儿叹息,“里头的事情复杂着呢,知道的少些,反而能活得更久些。当年那惨状……悼淑皇后薨的时候,紫泉殿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陪了去,还从沈昭媛那里送了好些个过去……我是命大的,只因跟着兰香姑姑在一起,才算逃过一劫;后来也就离了锦粹宫了,天保佑……”

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叹息,往事不堪回首,她实在是不愿去想。
两个人一厢说,一厢已绕过了小半个昆明湖。眼见离住处越来越近,心里也不禁慢慢松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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