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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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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天启已额头见汗,却仍不死心,只道:“父皇,青蔷……青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实在是……”
靖裕帝勃然色变,断喝道:“够了!太子,你在朕面前屡次直呼庶母之名,毫无谨慎之心,如此无规无矩,恣意放肆,朕怎能放心将江山社稷交托与你?”
董天启仿佛被人瞬间扼住脖颈一般,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森森一笑,趋近一步,俯身轻声道:“启儿,你是朕的爱子,是这天朝的储君,你亦将是这天下之主,是亿万臣民的君父。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你的喜好,便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身为帝王,心中有了一个天下,就再也不能容下任何东西了,你懂吗?”
董天启勉强哽咽道:“父皇……”
靖裕帝慈和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温言道:“太子,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朕今日的所作所为的。”
董天启泗泪滂沱,头深深垂下,两肩不住颤动,一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几欲痉挛—却既不答应,亦不反对。
靖裕帝长叹一身,从腰带上随手扯下一只描金纹龙青云香囊,丢在地上,肃然道:“拿了这个去,这是敕令—启儿,朕对你期望甚深,你自己瞧着办吧,可莫要叫朕失望才是。”
靖裕十七年七月七日,“七夕”佳节,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伏跪在御苑的凉亭内,号哭不休。直至靖裕帝带着满宫妃嫔退尽;直至星移斗转;直至他的眼泪流尽,声音变得凄厉嘶哑难以卒听……
“……启儿,朕给你一日光阴,朕可以不论你怎样做,但明日金乌西坠之前,无论如何,朕都要看到沈青蔷的尸身—记住了?”
此时的才人沈青蔷独坐于平澜殿内,她自然还不知道“金口玉言”已出,而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足十个时辰。数名御前侍卫将此地团团围定,却又怕殃及池鱼,便只站在远处,高挑明灯,警惕地守望四方。
没人知道沈青蔷此时在想些什么,她有着怎样的打算,这个女人似乎总是安安静静的,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一切事不关己,仿佛此时深陷绝境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其实,惊慌失措又能怎样?焦急万分又能怎样?她从来都是激流里的一叶扁舟,只能顺着水势随机应变,每一言、每一行、每一步都是莫大赌注,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可赢了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沈青蔷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有一个尽头?
忽然,她幽幽一叹,站起身来,走到殿外,立于阶上,朗声道:“诸位大人—”
门外远远近近也立着三四人,见她忽然现身,登时全神戒备。为首一人道:“娘娘,情势未定,娘娘请于殿内安坐。”
青蔷微微摇首,道:“劳烦各位大人送我去流珠殿走一趟吧。”
那侍卫脸色一寒,毕恭毕敬道:“娘娘,太子殿下临去时吩咐,只命臣等把守四方,佑护娘娘,并无其他—故此,还恕微臣无法从命。”
青蔷微一沉吟,似满脸愤愤,道:“原来如此,那也说得是。可是……可是那些奴才们说去找我,可到如今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遇事通通不见踪影,真真该打!劳烦大人替我去寻一寻,若真寻不到,便也顺路去流珠殿昭媛娘娘处借几个人来使唤。否则我想换一件衣裳,想喝一口茶,难道还要自己动手不成?”
那侍卫听闻此言,脸上立时便显出鄙夷之色来,心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无知妇人,惹出了这泼天大事,却只顾计较身边有没有人伺候—既如此想,便也难免脱卸了几分戒备心思,只道:“娘娘所言甚是,微臣实在思虑不周。不过请娘娘放心,微臣这就遣人去问责此事,并调几个从人过来伺候,也就是了。”

沈青蔷的脸色立时和霁,简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多谢大人了。”
言毕一转身,施施然便复向殿内去了。
—玲珑、点翠,若你们能平安归来,那么此时形势,断还有生路可寻,但若……你们也遭人拘押,无法回转,彼此之间连个面都见不上,话都无法传到,那么……那么我也的确该作“别样打算”了。
—戏已开场,观者将至,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只求彼此谨慎行事,心有灵犀,千万莫要轻举妄动才是。
在董天启犹疑不决、兀自哀哭的时候,在沈青蔷心念未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平澜殿的一干奴才们正齐聚于不远处的流珠殿,齐刷刷跪在地上,而上首当中椅内坐着惠妃娘娘,正轻声笑道:“有趣,真是有趣,你们以为这些胡话,本宫会相信吗?皇上会相信吗?”
玲珑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奴婢绝不敢妄言的。事实的确如此,不管娘娘问多少次,都是一样。”
杨惠妃怒道:“大胆刁奴,还敢嘴硬?本宫面前,断容不得尔等放肆,什么‘羽飞而去’?又什么‘众人皆见’?你敢再说一次,本宫立时判你一个欺君之罪,拉下去杖毙!”
玲珑敛容道:“回娘娘,奴婢的确与我们主子一同到了流珠殿,主子和沈昭媛说话,奴婢和兰香在外头伺候,谁料不一刻,只听里面的昭媛娘娘突然大哭起来,我们赶进去,才发现主子不见了,就留下了一条披帛—奴婢宁可身遭杖毙,断也不敢信口雌黄的—娘娘去问昭媛娘娘便知。”
杨惠妃暗自咬牙,这丫头竟是软硬不吃的,一席话倒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还想到煞有介事地拉沈紫薇做人证—谁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口齿心智和四五岁小孩儿一般,她说的话,又怎能作数?却也无可奈何,便吩咐道:“去请昭媛娘娘来。”
不一时,便听见内殿中传来一声凄厉哭喊,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沈昭媛,沈紫薇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突然咬在其中一名太监腕上,直疼得他哇哇大叫。
兰香本也是证人之一,跪在玲珑身后听审,此时见到这番光景,连忙爬起身来,喊道:“住手!快住手!小姐莫哭,兰香在这里,没事的!”拖着腿一瘸一拐地便冲了过去。
沈紫薇见了兰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大力,奋力一挣,只听“哧”的一声,一条宫装薄袖连着半幅衣襟一同扯落,竟露出了贴身小衣,连着整条玉臂和大片雪白的肌肤都暴露于外。殿中原有十数名太监并两三侍卫,忽见此景,各个大吃一惊,连忙把脸扭转过去,唯恐避之不及,心中却也忍不住怦怦乱跳。
杨惠妃眼睁睁看着这荒唐场面越发难以收拾,直急得跳脚,忙喝道:“还不退下!你们这些作死的贱奴,成什么话了!”
—自己方才刚遣了人去回话,若此时皇上亲自过来,正撞上这种场面,自己岂不是大触霉头?
一念及此,更是心惊肉跳,一边呵斥左右,一边亲自起身,走到沈紫薇面前,劝道:“昭媛妹妹,本宫只是想问一句话,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你切莫再哭了。”
沈紫薇却充耳不闻,照样号哭不休。
四年前沈淑妃莫名其妙殒身,又得了个莫名其妙的后事,无关之人看来已然如堕五里雾中,何况她这个局内人?她明明算准了沈紫薇必死,沈莲心全胜,却谁料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这四年来,杨惠妃无时无刻不在反复思索当日之事,可想来想去总是难以索解。人道“疑心生暗鬼”,她永远忘不了当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靖裕帝面前提及此事时,陛下向自己投来的那如刀的眼神,直让她在睡梦中也能满身冷汗的惊醒!这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时时疑心自己与淑妃的谋划早已为人知悉。一味韬光养晦,小心谨慎,只求自保,谁料到头来人算不如天算,竟又将自己卷入这沈家女人搅起的浑水之中。
—杨惠妃自认已吓破了胆,她一心认定当年之事是沈紫薇一手所为,所以她才能在大劫之后宠爱日隆、经久不衰。人人都说沈紫薇“疯癫”,可唯有她从未真正相信过,反而笃定了那一定是沈家女人固宠的手段,能为人之所不能。惠妃娘娘根本是色厉内荏,对这位“昭媛妹妹”,她实在是心怀忐忑甚至心怀畏惧的,无异于惊弓之鸟。

于是她口风立时转软,甚至帮着兰香替沈紫薇整装,慰藉道:“昭媛妹妹,莫哭,我叫人打死那些狗奴才们!”
沈紫薇猛然间回过头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她,杨惠妃心中不由一震,却见紫薇又慢慢把头移了过去,口中颠三倒四,兀自念念有词。
一直毕恭毕敬跪着,样子再沉默老实不过的点翠忽道:“惠妃娘娘,奴婢还是进去替昭媛娘娘取件衣服遮蔽吧。”
杨惠妃冷眼望她,说道:“不必了,本宫的话还未问完,你若心里没鬼,逃什么—凌波,你去。”
杨惠妃左右侍立一宫女模样的人立时躬身答应,便要向内堂去。
玲珑忽道:“娘娘,不可!”
杨惠妃断喝一声:“贱婢!你就这么和本宫说话?莫忘了你的身份!”
玲珑丝毫不惧,道:“奴婢不敢,只是……昭媛娘娘的贴身之物,怎能由她人随意翻捡,万一翻出什么来,那岂不是百口莫辩?”
杨惠妃微眯着眼,一字一顿道:“怎的,你是说本宫有意栽赃陷害沈昭媛不成?”
玲珑对答如流:“奴婢绝不敢,只是昭媛娘娘乃是万岁所爱之人,行事自然要小心谨慎才是。”
杨舜华堂堂一位皇妃,是这宫中位分最高的娘娘,却给这样一个小小宫女步步紧逼,心中早已恨极。玲珑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沈紫薇宠冠六宫,难免有人心怀妒恨,乘机做文章,你的人若随意踏入一步,这个罪名便等于是你自己认下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杨舜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杀伐气魄。一回头又看到沈紫薇那疯癫的眼斜睨她,似闭非闭,似看非看的样子,更觉犹豫不决—执意而行,她是绝不敢的,可若真叫她向一个奴婢低头,莫说心中绝不肯,面子上也抹不过去。
满殿的人回避的回避,捂脸的捂脸,咬牙的咬牙,暗自思忖的暗自思忖,场面竟似僵住。正纷乱不堪间,恰有人来报,说平澜殿的沈才人已寻到了,且她说,想要将伺候自己的奴才们领回去,好使唤,特来请惠妃娘娘的话。
杨惠妃本在气头上,听闻此言却忽然笑了。她对沈紫薇心存畏惧,却从未将沈青蔷放在眼里,适才玲珑的话,简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你不是说我“栽赃陷害”吗,小丫头?那我便真的“栽赃陷害”给你看看!
—你们主子的命,可是你害的!
杨舜华主意打定,随即连点身边几名心腹亲信,吩咐道:“你们这便去‘伺候’才人娘娘,可要把人给本宫‘照料’好了。沈才人,那可是会凌空羽化的‘神仙’呢!”

沈紫薇一味浑浑噩噩,所答非所问,稍逼问急了,她便骤然暴起,又哭又叫,又踢又咬,直把杨惠妃搞了个焦头烂额。无奈,她只有命人将青蔷身边的几名奴才拘住,暂时关入暴室待审,却叫兰香扶着昭媛娘娘在一旁休息,又遣了人去问靖裕帝的意思,自己则在流珠殿外堂居中主持,坐等御驾。
—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来。过了许久,方有去打探之人回话,说万岁已将全权交与太子,自己则早回碧玄宫夜祈去了。
杨惠妃自然知道天启与青蔷素来亲厚,心下郁郁不乐,正皱眉寻思:“难不成陛下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笔带过不成?”
谁料那打探之人续道:“……陛下临行有言,赐沈才人去泉下相陪先皇后。”
杨惠妃一惊,忙问:“什么?真的吗?”又问,“有没有提到沈昭媛?”
那人面有难色,摇了摇头。
杨惠妃“哦”了一声,叹尽心中无端复杂的情绪,问道:“那太子呢?太子现在何处?”
那人似乎颇为尴尬,迟疑许久,方道:“太子……暂时来不了了,他似是十分伤心,还跪在那里哀哭不休呢……”
杨惠妃冷笑一声:“原来一国储君,也不过就这点能耐!”
那人忽然相视左右,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杨惠妃说道:“娘娘,似乎皇上厉声吩咐了,说明日日落之前,要见到沈才人的尸身—此事已着落在太子身上,而太子如今却……却……娘娘您看,这机会……”
杨惠妃起初尚且疑惑不解,继而猛地恍然大悟,立时笑出声来!她连忙呼唤身边从人,目光炯炯,吩咐道:“速去平澜殿对凌波传本宫的话,叫她无论如何看好沈才人的那条命,本宫这就过去!”
—方要离去,又瞥见兰香正哄着沈紫薇,在偷眼望她。杨惠妃一笑道:“天太晚了,还是叫昭媛娘娘回去休息吧,本宫就不打扰了。”
兰香终于得了赦,忙扶起沈紫薇,向内殿回转。杨惠妃则领着她带来的那些从人匆匆而去。偌大的流珠殿赫然安静下来。只壁上烧着无数明烛,静静垂下红泪,一滴一滴诉尽前世今生。好容易将沈紫薇连拖带抱请入内堂,兰香复去侧厢端了“安神汤”来,喂主子服食,安顿紫薇睡下,自己又拖着那条残腿出了门,方能长舒一口气。
又是一个夜,一个夜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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