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又是一个夜,一个夜接着一个白天,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在这黑夜与白昼之间交错而过,喧嚣、寂寞、纷乱以及无常。
—忽然,描金廊上似有一阵风儿吹过,吹得两厢悬挂的无数纱幔飘飞起来,此起彼伏,仿佛瑶池上氤氲的雾气。兰香伫立其间,愣愣望了半晌,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长身玉立,衣白似雪。
兰香愣住,此身犹如已在梦中。有无数错杂的念头在怀中激烈鸣叫,想说的、想做的,瞬间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她终是伸出手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从腮边滚滚落了下来。
董天悟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发一言。
兰香强自镇定良久,脸上挂着泪,却低声笑着:“殿下,小姐睡了,我这就去!这就去叫她醒过来。”
董天悟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
兰香满面惊诧,仿佛听不懂似的,张开口,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小姐她……”
董天悟却道:“方才杨惠妃在,是不是?她有没有提到什么?她提到……沈才人了吗?今夜之事,你们又是如何应对的?”
兰香那两行泪倏忽止住,笑容却依然僵在脸上,对大皇子的问话置之不理,只道:“殿下,小姐很想念您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您去看看她吧……”
董天悟似也微有些尴尬,却咬定牙关,答道:“平澜殿四下里已被侍卫们围定,我无法过去那边,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事态紧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再耽搁了。”
兰香惨笑一声,兀自道:“小姐已经疯了,她为你疯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进去看看她、抱抱她,和她说说话?你可知道她有多么想你?她口中反反复复念的都是你,只有你一个……殿下,兰香求你了,去见见小姐,和她说一会儿话,就像以前那样—兰香也还像以前那样替你们守着,好不好?”
董天悟的脸色难看至极,却依然还是摇了摇头。
兰香呆住,手揣在怀中,整个人愣在当地。脸上毫无活人应有的容光,倒像是一张惨白褪色的旧画纸。她忽然惨淡一笑,絮絮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董天悟开口道:“兰香,我对不住你家小姐,我心里清楚明白。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待这件事情完结之后,他日……他日若有可能,我定会竭尽全力补偿你们主仆二人的……”
兰香笑着,不住摇头,口中道:“不必……不必……小姐现在很好,每天都笑嘻嘻的,真的不必……殿下,您既然来了,请在侧厢小坐,好歹喝杯茶、吃块点心吧。沈才人那边的事,兰香并不曾听人说起,但兰香却可以替您问一问,还请您稍待片刻,顺便……顺便看看小姐,好吗?”
董天悟本可以听吴良佐的劝,早离了宫禁的,却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来,竟又偷偷回转。待要去寻沈青蔷,却见平澜殿四处站满了侍卫守着,自己如果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来流珠殿探问消息,本是他无奈之下的最后选择,听兰香如此一说,心下也是不忍,待要走,又不甘心,权衡再三,便道:“那你去打听一下也好,若没有消息,也即刻来回话,我便在此处候着,速去速回吧。”
兰香道:“是,是。殿下,此处恐有人经过,还是到侧厢房来,那里是专为小姐熬药的地方,您也有一个歇脚处。”
董天悟心下有愧,实在不好再驳她的话,便点头答应,随兰香来到侧厢房。
一入屋内,已见她忙不迭地四下里翻找茶碗茶叶,不是碰翻了花架,就是把瓷杯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兰香却毫不理会,只是忙乱不堪。天悟见她一层架子一层架子寻找,略有不耐烦,却又不好发作。好容易兰香慌里慌张斟出一碗茶来,并端来四五块点心摆在临阳王面前,满眼期盼地盯着他看。
青蔷此时生死不知,董天悟心中如火炙一般,却也只能努力压下性子,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兰香,我不吃茶了,你快些替我出去问问吧。”
兰香忙不迭答:“好,好……殿下,好的—可是您……可是您真的不去看看小姐吗?一眼就好!”
董天悟沉默。
兰香端着茶碗的那双手瑟瑟发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眼中险些又要流出泪来。董天悟实在无奈,长叹一声,接过茶盏,一口饮尽。
“好了,我喝了,你快去吧。”他说道。也不知是否是怀中郁结的缘故,只觉满口苦涩,毫无茶叶的香气。
兰香怔然望着她,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去啊!”董天悟道。
兰香如梦方醒,连道:“是,是……”终于是跌跌撞撞出了门。
董天悟又长叹一声,在椅内坐定,闭目沉思:
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了……可笑自己却再也没有面目,去见……故人。
兰香脑中乱作一团,疯也似的奔出门去,却不出殿寻人打探消息,而是一个转折,便到了沈紫薇睡着的内殿中。屋内点着一只蜡烛,经夜不息,那里因为昭媛娘娘倘若半夜醒来,看到一片黑暗的话,定然会又哭又闹,半个时辰也哄不回来。
兰香拖着半边残废的腿,只仿佛背后有鬼追着,进了内殿,来到沈紫薇榻前,身子忽然软倒,便瘫在那块血红色的波斯毯上,呜呜哭着,裂肺撕心。
沈紫薇似乎睡得很沉,帐内一直听不见响动,连个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兰香哭了一阵,忽然又笑了起来,哑声道:“小姐,兰香给你报仇了!他就要死了,害你的人就要死了!你高兴吧?”
—她一边哭笑,一边痉挛着摊开手心,里面攥着一张沾了药粉的薄纸,已被汗水浸透。她向青蔷要这毒药时,本只想着预防万一,到了那生不如死的时候,好干净地离开这个人世。她全然没有想到、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将这药用在今天,用在这个地方—甚至直到他一口饮了下去,她也觉得恍若梦中……
可是真的很开心,或者……并不是开心快活,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就仿佛从古早之前起便一直压在肩上的重物,忽然间消失无踪了—那样一种令人几乎难以承受的“释然”感。
自从小姐遇见了他,爱上了他,离开了他,自从小姐疯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切的苦痛,一切有口难言的煎熬,仿佛在瞬间通通释放掉了。她的身体抖个不住,但背转身子假装抓茶叶,将那魔鬼的粉末撒进杯中的时候,手却稳定得不可思议,仿佛那只手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她现在根本无法站起身来,似乎连头脑都停止了转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即便从今而后长睡不醒,甚至死在梦里也不要紧……明天,明天就会有人在流珠殿里发现临阳王的尸体,就会有人来责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她该怎么说?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吧……
—杀了我好了,我早已是个残废人,生无可恋,死无所苦,杀了我,让我的身体化为飞灰,让我离开这个皇宫,去往无拘无碍的天空去吧!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便在此时,在兰香身后,在那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幽幽长叹。那叹息哀怨绵长,不像是人声,倒似是传说中暗夜里的鬼哭。沈紫薇披着一件血一般颜色的长袍,赤着脚,从黑暗中姗姗走来—她走到兰香身边,揽住她因惊讶、恐惧、不解、欢喜而僵硬的肩膀,轻声说道:“何必呢?为了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并不想要他死的,他若死了—他欠我的,又怎么才能还给我?”
董天悟坐在侧厢房内等了许久。不知何处有风吹来,兰香留下的那截残烛,烧着小小的火苗,在这斗室之中努力摇曳着,几番垂死挣扎,终于还是熄灭了,只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曲折的灰线。久远之前的往事顷刻间填满了临阳王的身躯。他竟一时失神,坐在那里,怔然倾听着虚空里光阴流逝的细碎声响……
—兰香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大殿下渐渐便觉得有些焦躁了,胸中的那颗心,似乎越跳越快。
董天悟暗暗发笑:“有什么呢?想了、念了、后悔了,便能回到过去吗?”一边想着,一边运气调息,意图将胸口的那股躁意强压下去—可谁承想不运气还好,一运气,竟忽然经脉滞涩,心跳越来越快,简直便欲破胸而出了。
他明白大事不妙,伸出手去拿放在几上的那只茶盏,却发觉连手指都已颤抖着不听使唤了。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瓷杯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探出手去,在杯底一抹,果然指尖上沾着一层湿漉漉的药粉,还未尽数溶化。
董天悟从怀中勉力掏出一条丝帕,将那药粉抹在帕上,包好,收回怀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自己明明一个极小的动作,使出力来,却也惹得那颗心狂跳不休。他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乱动,先强自运气封住心脉周遭数处要穴,心跳果然渐缓,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可才走两步,使力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块紫汪汪的血块。
董天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擦擦嘴角,惨笑一声,只觉得浑身抽不出半点力气,气滞胸闷,头疼欲裂,心跳却似没有方才那般急促了。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此地,必须尽管出宫去,尽快赶回临阳王府,再想办法医治—可是……青蔷、青蔷……他若走了,她怎么办?
董天悟扶着墙壁,挣扎着步出厢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长袍阔袖,青丝如云,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原来如此。”董天悟想,“原来她并没有疯,她为了求生而装疯,为了复仇而指示宫女向我下毒……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肩上一轻,怀中的痛苦倒似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你想我了吗,天悟?”沈紫薇问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条理清楚地讲过话了,行文咬字,总有些生硬怪异。
董天悟不答。
沈紫薇又道:“我很想你,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吗?”
董天悟忽觉躁意上涌,喉头一甜,满口又腥又苦。
沈紫薇的面容依然美艳无双,似乎就连岁月,也在她琉璃一般的面具下面静止住了,或许就连“衰老”,面对她的执拗与坚忍,也要退避三舍吧?
“你见过你的儿子了吗?他又聪明,又伶俐,长得可真好看呢……只可惜,我是个疯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沈紫薇说道,话语中赫然有森森寒气。
董天悟勉强止住怀内狂跳的心,毒入喉管,嗓子业已嘶哑难听,却仍勉强咬牙,回答道:“你既然不疯,就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沈紫薇轻轻一笑,那笑声落在地上,似乎还能弹起来,溅出无数回音:“我若不疯,我早已死了,怎还能活到今天?我对那老头子讲到你,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让我们的儿子当皇帝呢,做一个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谁也不能约束、谁也无法阻挡的‘天下第一人’—他想给你的,不能给你的,都会给我们的孩子,等他长大……只等他长大—你高兴吗?”
董天悟忽然躬下身去,爆发出一阵强自压抑的咳嗽,直咳出一手鲜艳的血花,好容易喘息稍止,惨然笑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难道没有问他,他便真的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吗?我母亲……我母亲……咳咳……”
沈紫薇笑得神情缥缈、鬼气森森,贝齿轻叩,缓缓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每夜每夜都讲给我听,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你母亲背叛了他,和野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是不是?”
董天悟怒道:“你—”只说出一个“你”字,却又被剧烈的咳声打断,肺部发出咝咝的声响,仿佛一架漏气的风箱。
沈紫薇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白仙’娘娘的事吗?老头子都对我说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听他讲这些话,他一定忍了很久很久了吧。”
说着兀自一笑,缓缓走到董天悟身前,雪白的裸足踏在地上,脚步轻如雪片。沈紫薇缓缓张开双臂,将临阳王拥在怀中,将自己美丽的头颅倚在他肩上,梦呓般说道:“回来吧,天悟……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儿子登上那至尊宝座—好不好?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说过,到死也不放开你,绝不把你让给别人,你还记得吗?难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未爱过我吗?那么喜欢呢?怜惜呢?内疚呢?同情呢?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真的!你若回到我身边来,我就告诉你过去的秘密,告诉你那个你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的答案—你说好不好?”
董天悟紧咬着唇,却忽然挥手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捂着心口,轻咳着,笑道:“我欠你的,沈紫薇,欠你的我一定会还—我什么都能给你,只除了这颗心。至于……儿子,假如那真的是我的儿子的话,我也不希望由你来设定他的人生,就如同冥冥中有人早已设定了我的人生一样—那委实是……太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