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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已经到了,四名警察抬着尸体走上码头。提奥多里斯监押着田延豹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带着锃亮的手铐,但神态十分平静。看见老费,他嘴角上绽出一丝微笑,点头示意。走过谢教授面前时,他丝毫没有悔疚之意,目光炯炯地盯着教授,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垂下了眼睛。
等罗伯特一行匆匆赶到千尼亚警察局时,显然已经为时过晚。警察局门口挤满了各国记者,举起的相机和话筒就像是密密的丛林。警察们竭力阻挡着,不让他们进去。一位发言人反复说:“此案正在调查中,如有进展,我们会随时通报。”
罗伯特用力朝前挤着,跟在后边的三名中国小伙子嗒然若丧,带着哭声反复问:“鲍菲真的死了吗?田歌真的死了吗?”
恼火的罗伯特不想理他们,也没有时间理会他们。朱莉娅同情这三位失去偶像的年轻人,便向周围的记者们打听了情况,又尽其可能地转述给他们。三人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谢豹飞是他们狂热崇拜的偶像,这些天,为了保护谢的荣誉,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写恐吓信、跟踪、使用小小的暴力……现在他被杀死,无疑他们该为他报仇!但他却是杀害田歌姐姐的凶手,而田歌也是他们的偶像,是他们心目中圣洁的青春玉女。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恩怨相扣,层层死结解拆不开,他们只有逃避了。三人匆匆商量一会儿,找到朱莉娅,颓丧地说:“朱莉娅姐姐,我们要走了。”
朱莉娅听懂了他们糟糕的英语:“你们回国吗?”
“对,回中国。再见。”
“再见。”
他们迟迟不想离开,他们有太多的话想向朱莉娅、想向某个人倾诉,但语言能力限制了他们。没办法,只好说了简单的告别辞,然后踽踽地离去。朱莉娅同情地目送着他们。
罗伯特已经挤到里层,皱着眉头对警方发言人说:“我是美国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鲍菲·谢的豹人身份就是我首先披露的。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凶手田延豹先生和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警察局里,我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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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纽约时报这块牌子比较硬,发言人犹豫片刻,走进去打了个电话。3分钟后他在门口露面,向罗伯特招招手。罗伯特从人群中拉过朱莉娅,快步进门,后边的记者群里响起一片抗议声。他们赶到停尸间,为两名死者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罗伯特一直脸色阴沉,心中十分窝火。三名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竟耽误了他的一次重要报道,使他成了笑柄。但是此刻,在死亡的沉重氛围里,他淡忘了世俗的名利。拍完照后他还久久凝视着两人,他们正结伴进入天国吧,在那里他们是否能忘怀人间的恩仇?
他在会客室里对谢教授和费新吾进行了短暂的采访,两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言语艰涩。罗伯特很识趣,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起身告辞,不过,毕竟这些天来他一直关注着这几个人,所掌握的素材已足够写一篇有份量的报道了。
回
到通讯车里他就埋头于键盘,40分钟后,一篇有关世界上第一个豹人、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成功、他的爱情和他的死亡的详细报道已通过网络、卫星和电视网传遍全世界。
在雅典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中档旅馆里,一名中国人在看电视时突发心脏病,幸亏来打扫房间的侍者及时发现,送入医院,经抢救脱险,不过他目前还未恢复语言能力。
据查,此人是百米之王鲍菲·谢的教练黄立均,一位沉默寡言、从不抛头露面的中国人。
在美国旧金山华人区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里,嫖客在发泄之后睡熟了,妓女卡罗尔去冲了澡,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百米之王鲍菲·谢于希腊时间今天凌晨1点死亡。他显然是一个虐待狂症患者,在与情人一夜缠绵后,残忍地扼死了这位美貌的中国姑娘,他本人又被随即赶来的死者亲属杀死。”
屏幕上显示着两具尸体和两名男女死者的头像。卡罗尔立即认出来了,男死者就是三年前在温哥华的那名男子。当时他对自己实施了一场野蛮的性攻击,又几乎把自己咬死。
其实这个头像在几天前就见过,不过那时的背景是欢腾的观众,是金牌和鲜花,由于下意识的作用,卡罗尔没有把他与凶手联系起来。现在不同了,有关凶杀的字眼一下子接通了她的记忆回路,她甚至敢断定这则报道有误,那位不幸的中国女子肯定不是被扼死,而是被咬死的。
嫖客走后,她找到了温哥华那位警官留给他的名片,按名片上的地址要通了索恩警官的电话。
方若华女士乘坐超音速飞机于第二天赶到了雅典,丈夫在机场迎接,他表情冷漠,但从他僵硬的步姿来看,他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在驶往雅典警察局的途中,方若华强忍着没把怨恨浇在丈夫头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在与儿子尚未恢复联系的那些天里,他仍按原计划宣布了鲍菲的身世之谜,这样的粗疏实在不可原谅。
但她不忍心责怪丈夫,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可征了。相当矛盾的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实际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惧怕失败,惧怕生物伦理学界的敌意,甚至……惧怕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它太强大了,如果垄断在我的手里,我会忍不住扮演上帝的。我一定要把它公诸于众。”
方若华曾顽强地表示反对:“一旦公布,你就会坐在火山口上,教会和生物伦理学家们会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鲍菲也会永无宁日了。”
但这些劝说只是推迟了宣布的时间,丈夫的最后决定是在雅典奥运会上,在儿子取得成功的同时宣布,让赞扬的力量抵消一部分敌意。“这是最后的决定,再也不能推迟了。”像往常一样,方若华服从了丈夫的决定。恰在这时,记者罗伯特偶然介入此事,使他们多了一个意外的同盟军。但实质上,罗伯特的介入对此事的最终结果毫无影响。
但是……谁都不可能扮演上帝,谁都无法预见和控制将来。谁能想到他们周密的计划会引出这样的结果?谁能想到他们几十年的奋斗会导致这样的悲剧?方若华忽然悟到,也许结局正该如此。他们制造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他们宠他,喂养他,训练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以致于认为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实际上他们从未能把人的完整灵魂吹入他的身体,去完全驱走兽的本能。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些灵魂或本能是同各自的物质结构密不可分的。你不可能把人性或兽性与它们赖以存在的基因结构剥离,就如同你不能把“锋利”与刀刃分开一样。
儿子僵硬地躺在铁屉里,周围弥漫着冰冷的白雾。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儿子的脸,儿子以冰冷和僵硬回应了她。她长叹一声,让工作人员把铁屉推进去,然后低声央求为她引路的警官:“先生,能否让我看看田歌小姐的遗容?”
警官点点头,拉开另一个铁屉。田歌如一尊熟睡的女神,美丽的面容上隐含幽怨,似是在向未来的婆婆诉说丈夫的残暴。儿子获得百米冠军后给她来过电话,那天他很兴奋,而且不单是为了事业上的成功。他说他在赛场上遇到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中国女孩,简直就是从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维纳斯。儿子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一定要找到她。
后来,丈夫也在电话中谈到这个叫田歌的姑娘,他们都为儿子高兴。但是,这桩本该是非常完美的婚姻却以悲剧结束,不为别的,仅仅缘于儿子体内潜藏的兽性!而这点兽性,实际上是她和丈夫嵌入儿子体内的呀。
她想起远在北京的另一个母亲,当她也站到这冰冻的尸体面前时,该是怎样的肝肠俱碎?
丈夫默默地陪她看完,陪她离开警察局。汽车驶过小巷时,忽然听到兴奋的喧哗声。露天餐厅的顾客都挤在电视机前,兴奋地嚷叫着。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晚上是奥运闭幕的日子,第27届现代奥运会功德圆满,马上就要在欣喜和满足的气氛中结束了。在这样的气氛下,没人会想到警察局的存尸所里放有两具冰冷的躯体。
本届奥运组委会主席斯塔弗拉斯先生宣布闭幕式开始,全场数万观众立即欢声雷动。这是一次圆满的大会,没有出现慕尼黑惨案,没有亚特兰大的公园爆炸案,没有因使用兴奋剂而取消成绩的运动员。大会期间交通秩序良好,这在像雅典这样基础设施比较落后的城市更为难得。一向吝于使用赞扬词语的奥委会官员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盛会。
这种评价使希腊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尽管希腊的金牌数仍不值一提,但热情的观众决定忘掉这点不快——毕竟体育成绩不是气球,不能靠爱国热情而一夜吹大的。
今晚狂欢的主题是“神话和历史”,这是希腊人可以傲视世人的遗产,而世界各国尤其是西方各国,都是吮着古希腊文明的|乳汁长大的,入场彩车的第一部分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
万神之王、雷电神宙斯拄着神杖,威严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万神之母赫拉坐在他旁边,嫉妒而不失威严地监看着众位美貌的女神——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向是拈花惹草之辈。森林女神披着长而飘逸的淡蓝色纱巾,水泽女神近乎赤裸的身上披着绿色的水草,头上戴着白睡莲,插着孔雀草。海神波塞冬长着蓝色胡子,乘着四只怪兽拉着的蚌壳车,拄着三叉戟。还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彩虹女神伊里斯、商旅之神赫耳墨斯,黎明之神阿乌罗拉,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还有一只母山羊阿玛尔泰亚,它是宙斯幼时的|乳母。这只从克里特岛上礼聘来的山羊演员圆瞪双眼,好奇地看着它在牧场中从未见过的兴奋的人群。
众神之车开过去了,历史开始上常打头的是秃顶的苏格拉底,在他旁边的自然是他嫉妒凶暴的妻子了。后面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伊壁鸠鲁、第欧根尼等,这些古希腊的哲人们皱着眉头打量着、思考着数千年后的世界。还有一群无名的斯巴达武士,穿着短甲,戴着头盔,手中握着格斗用的匕首。他们身材剽悍,沉默地凝视着前方。在他们身后是一群表情肃穆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一定在念诵着古代斯巴达著名的送别辞:胜利,或者是战死。
场内观众骚动起来,最后一部分彩车上场了。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男运动员——古代奥运会只有男人可以参赛并且是裸体——下体用鲜花或其它方法遮掩着。他们摆出了一组组静止的雕塑,有掷铁饼者,投标枪者,还有一位穿着军服的马拉松选手……这组形体绝美的雕塑使人回想起两千年前的盛世。
五彩缤纷的礼花映红了夜空,把八万观众的情绪带到高潮。
在这个令人迷醉的时刻,没有人想到死去的百米之王(和他的情人)。为了不影响闭幕式的气氛,希腊新闻界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作了低调处理。毕竟这是一个独立的刑事案件,与奥运会的组织工作无关,干吗让它给雅典奥运会抹黑呢。
只有贵宾席上的客人与众人不同,当他们面带笑容与观众一起鼓掌时,心头都沉甸甸地坠着这件事。前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和前国际田联主席内比奥洛并肩而坐,在观看的空隙里,他们一直在低声谈论着这幕悲剧。一个历史上罕见的天才运动员不幸死于非命——实际这句话并不准确,天才是指自然赋予的才能,而鲍菲·谢的短跑才能却是科学家赐予的。科学的发展甚至使人类语言都面临着淘汰和革新,而且这种变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很可能10年后百米运动员能创造8秒、7秒的纪录——这并不是痴人说梦,不要忘了,猎豹跑完百米只需3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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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基因改良术是人们不得不顺应的历史趋势?人类虽然担忧、惧怕、沮丧甚至仇视,但最终不能阻止它?
两位主席都不是守旧派,他们知道体育只是在与金钱和科学联姻后,才变得如此强大。
几年前,内比奥洛曾不顾体育界激烈的反对,减轻了对服用兴奋剂者的处罚,把禁赛四年改为两年。其实他不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他是迫于势耳。看看这些落后于时代的希腊人吧,他们还在闭幕式中赞扬“赤身裸体”的、不加任何包装的体育,认为这才符合体育的真谛。这种理想主义自然是好的,可惜它永远不能复生了。
在烟花的爆鸣声中,萨翁侧身对内比奥洛说:“对鲍菲·谢已经作出决定,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