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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期,工艺厂的工人都很穷。别看是什么重点企业,工人的福利劳保什么也没有。茂生进厂后厂长就修了那几孔窑洞,其余大多数人都是住在牛毡棚里的,还有很多人没地方住。张工的两个孩子都大了,还跟父母睡在一个屋里。北京工艺美院的老师带学生来榆城实习,惊诧张工一家人晚上怎么睡?茂生住的窑洞往外渗水,人住在里面怎么得了?但这就是现状,许多年轻人谈了好长时间没地方结婚,女方因此告吹的不在少数。许多工艺厂的女工不找工艺厂的男孩,找了没地方结婚是个大问题。
工人家里穷,厂级干部也不富裕。工艺厂除了郝书记外,大家都很寒蹭。茂生这几年给家里花了不少钱,张工和老吕家比茂生也只不过多几件家具而已,看的还是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
六十六(1)牛毡房被拆了
由于有厚厚的砂土墙做支撑,牛毡房遭遇洪水后居然安然无恙。洪水退后的第二天,大家都说牛毡房肯定不存在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顽强的支撑了下来,是那样的不屈不挠。
大家站在一片淤泥污水的牛毡房前指指点点,叙说着它的不幸和万幸。
洪水后工人们都搬进了厂里,许多人就住在工房里,象难民一样临时凑合。茂生住在厂区的窑洞里,虽然有些潮,情况比其他人好多了。
工厂和事业单位不一样,厂区里到处是煤和各种半成品材料,按照企业规章制度工人是不允许住在厂区的。郝书记于是动员大家往出搬。搬到哪里?自己想办法。于是所有的人都拒绝搬家。——总不能再回那个破牛毡棚吧?那样的房子被洪水一浸,墙都酥了,要是塌下来怎么办?
郝书记找茂生谈话,希望他能带这个头。厂级领导嘛,要以身作则才行。书记说大家其实都在看着你哩,如果你搬了,其他人就好办了。
茂生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住在厂区里肯定不是办法。一来工房里乱糟糟的,孩子到处乱跑,不小心就把半成品弄坏了;生产区的煤成了公用物资,大家随便烧,没法管;二来闲人多了,谁家没几个亲戚朋友?这些人来厂后有的随手就带走了工房里的东西,他们的包没法检查,检验科丢失产品严重。茂生家也经常来人,多是老家的亲戚或村里的人,一来就住几天,也不管他们如此困难,每天三顿饭要吃,晚上还得给他们找地方住。工艺厂缺的就是住的地方,有吃处没宿处,所以每当来人的时候茂生就开始愁天黑了。
搬出去是一定的,但是让大家搬到什么地方,厂里没有意见,工人总不能住在外面吧?大家收入都较低,租房是不可能的,茂生说他有个建议,郝书记让他说出来。茂生说不如厂里花点钱把牛毡房收拾一下,让大家还搬回原来的地方。牛毡房进了水,地上潮湿,打个水泥地平就行了。上面买一些新油毡统一铺一遍就不漏了,简单的收拾,花不了多少钱的。郝书记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可以考虑,马上拿出一个方案来,看看需要花多少钱。茂生于是找来一个工程队让人家算了一下,三十三户人总共有两万元就够了。
书记采纳了茂生的建议,一个月后,他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第107节
客观地说,牛毡房收拾后不漏雨了,地上也打上了水泥,平平整整,比原来好看多了。但是由于屋里渗进了太多的水,空气粘乎乎的,冬天非常阴冷,夏天闷热异常,原来的冬暖夏凉没有了,蚊虫也特别喜欢光临了。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没多长时间,牛毡房正式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宣告寿终正寝——革命纪念馆多年来都想拆除这一片房子,工艺厂不让。这次他们告到了中央有关单位,上面一纸红头文件,限令工艺厂职工在十天内搬出牛毡房,否则强行拆除。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亲自挂帅,现场办公。
副市长看见茂生非常热情,郝书记说茂生也住在牛毡房里,副市长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低了头到家里看了一圈,很是感叹了一番。
动员工作做了几天,没有一个人愿意搬走。一些家属哭着让书记把他们埋在里面,省得再找地方。副市长说这次是硬任务,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硬来是不行的,茂生你要带这个头。茂生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便回家做秀兰的工作。
秀兰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这次事件是抗不过去的。尽管柳城明婆姨多次找她谈话,要大家团结一致,生死与共,秀兰自始至终都是观望的态度,何况茂生是厂里的干部,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秀兰的态度让柳诚明婆姨大失所望,于是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地喊了一阵,把孩子打得哇哇直嚎。这个女人嘴不好,谁也敢骂,但是心很善,关键时候还是肯帮你忙的。那次洪水不是她歇斯底里的叫喊,茂生夫妇说不定就让水冲走了。
一条狗冲着柳城明婆姨不停地叫,婆姨正好在气头上,对着狗就骂了起来:“工艺厂的人都欺负老娘,你也欺负老娘!你欺负老娘要甚?!”围观的人都笑了。
六十六(2)搬家
哭归哭,骂归骂,家还是要搬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柳诚明婆姨一气之下就喝了药,被抬往医院抢救。媳妇被抢救过来后,柳诚明跑到厂里要从四楼往下跳,大声地喊着老子不活了。下面围了很多人,大家都担心他真的会跳下来,许多人就开始做他的工作,结果越劝柳诚明意志越坚定,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郝书记来了。郝书记站在下面说狗日的柳诚明往下跳,老子给你收尸!柳诚明犹豫了。大家都很担心,怕郝书记真的把柳诚明激怒了,这小子二杆子脾气,咋就不敢跳呢?谁知道僵持了一会,郝书记不断地骂着,柳诚明却蔫了下来,完全没了刚才的斗志。里面的人于是乘机把他拉了下来,一场跳楼闹剧才宣告结束。
喝药跳楼都不能阻止牛毡房的拆迁。几个挖掘机已经把后面的围墙刨倒了,几间没人住的半边房也被拆倒。茂生在山上赁了一套房子,一间半,每月一百元,还可以接受。他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便开始搬家。
茂生搬家的时候大家都站在那里观望,副市长说人家茂生已经搬了,你们还等什么?大家一看没戏了,就各人想自己的办法,两天后牛毡房便夷为一片平地,眼前一下子开阔了许多。
住在山上很不方便。山路崎岖不平,上下都不方便,遇到天阴下雨更是上不去下不来,道路泥泞不堪,经常有人摔倒。房东是当地人,待人尚可,家里有个儿子态度非常恶劣,整天横眉冷对,好像人家白住他家的房子一样。有一次晚上家里来朋友,茂生喝多了酒,因为厕所遥远,山路又滑,出了院子便对着沟畔的垃圾撒尿,被那儿子看见了,骂他是猪。两人吵了起来,推推搡搡差点动手,被闻讯而来的朋友拉了回去。回到屋里茂生哭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是没租过房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这期间,工艺厂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茂生设计了一些酒瓶被厂家选上了,酒厂和工艺厂签订了很大一批合同。市上准备组织一批企业骨干到东南亚考察,郝书记想让茂生去,老吕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厂里生产忙,酒瓶是茂生设计的,他不能走。郝书记说那你可以走吗?老吕说当然可以。书记询问茂生,茂生说生产不正常,谁也别想去,最后郝书记派了他的儿媳妇白梅去了。
老吕很生气,说茂生报复他,不让他出去,下次有机会一定是他的。
说实话,厂里生产很忙,他俩还真走不了,要不出了问题张工哈哈一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别看他成天忙,工作效率很低,因此郝书记对他一直不温不火,张工也不在乎。老吕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爱推卸责任,不是怨张工的配方就是怨茂生的设计,反正自己很少有错误的时候。厂务会上张工不说话,茂生和老吕就吵了起来,常常弄得面红耳赤。
六十六(3)一丝不挂的老吕
酒瓶半成品需要大量的板条。板条是用松木做的,杨木等软质木材做的不能用,一见水就扭曲变形。往年的板条都是老吕去订的,这次书记让茂生去,老吕立即反对,说茂生不懂木材好坏,买回来的肯定不能用。郝书记说茂生你认识木料吗?茂生笑了。工会主席看着老吕说就让茂生去吧,到林场那样的地方,又不是出国,你还争什么?老吕气乎乎地说:我是为厂里负责!郝书记摆了摆手,说不要争了,让茂生去吧。你不让他去,他永远不懂,万一那天你不在厂,板条还不做了?老吕嘴上不说了,气没消,看着茂生“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茂生到了林场,一听说是工艺厂的,场长热情接待。就问老吕为啥没来?茂生说老吕工作忙。场长带着他看了看料场,松木很多,随口问了价钱,场长说了。签合同的时候场长报了另外一个价格,茂生说你不是说多少吗?怎么一会功夫就涨价了?场长说我说的那个价格不含给你的抽成。这个价格是一直给你们的价格,老吕每次来都是这个价,没问题。茂生心一沉:老吕呀老吕,你怎么能这样做?工人身上一分钱都扣,自己却暗地里收回扣!难怪跟我争着要来。想想每年自己给厂里设计包装无数,印刷金额几十万,南方客人悄悄地给他抽成,他从没要过,每次都是把价格压到最低,客商见了郝书记不停地夸茂生廉洁奉公,郝书记很满意。没想到老吕居然吃里扒外,玩这种游戏!一气之下,真想给郝书记打电话把事情说明,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场长说你必须按这个价钱,要不我岂不是把人家老吕卖了?茂生说你给我最低价就行了,剩余的事你不用管,我会妥善处理的。
回到厂里,茂生到财务室报帐,退回两千多元钱,出纳很纳闷。茂生说木材最近下跌,所以便宜了两千块。老吕狐疑地看着茂生,过了几天发现没什么事,才把心稳了下来。
酒瓶里面都要上釉。厂里原来因为上釉产品不多,所以工人都是手工操作。现在酒瓶每天要生产几万件,手工操作工效低,还容易损坏,里面许多地方釉子到不了,装酒后就往外渗酒,酒厂退回大量的不合格产品。厂务会上,老吕说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广告,安徽有一种自动变频施釉机,一台机器十万元,每天可上釉几十万件,级品率百分之百。茂生说有这样的机器,但是级品率百分之百纯属骗人,哪会有这么高?张工也发出疑问,但郝书记被每天的退货搞得很恼火,坚信应该有这种设备。于是就让老吕电话联系。
第108节
对方很热情,说这种产品是获得过国际金奖的,我们已经申请了专利,现在产品供不应求,许多工艺厂交了钱提前预定,还排队等着哩。老吕说我要现场看了才相信。对方说没问题,你觉得好再买。你来了我们有专车接,可以带你去大的陶瓷厂企业看我们的设备,让陶瓷厂的厂长给你们讲解。老吕把情况给郝书记说了,郝书记很激动,当即就派老吕带着汇票去安徽。
到了安徽后,车站上果然有人接,几个人把老吕请到酒店登记了房子,然后在饭店吃饭。老吕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设备?对方说看你的安排,现在要去也方便。几个人于是带着老吕坐了一辆吉普车,出了市区后便往山里走。走了半天,越走越荒凉。三面环山,一条简易公路蜿蜒而上,牵着他们往前走。老吕说你们不是说带我去大陶瓷厂看吗?怎么往山里走。那几个人说我们的设备就在山里生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车子一路颠簸,摇啊摇,把老吕带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停下了。司机说到了,下车吧。老吕说工厂在哪?对方说我们没有工厂,只有产品——喏,这就是!
路边扔着一台上釉架,是用三角铁焊成的。老吕感觉情况不妙,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人一同上前,要老吕交出支票。老吕说他没带。对方哪肯相信,一哄而上把老吕的衣服剥了,从里面找出十万元的现金汇票来,然后把老吕的衣服扔到车上,扔下一丝不挂的老吕扬长而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老吕徒唤奈何,浑身软得没了一点力气。停了一会,他感觉事情不妙:——那是一张现金汇票呀,对方拿到银行就可以取钱,他得赶快把情况告诉厂里,让财务室给银行打招呼。老吕站起来就跑,一个人赤条条地跑了几个小时才看见一个村子,可是自己这副模样不被人当成神经病就会看着疯子,怎么见人呀!正在这时一个妇女过来了,看见老吕吓得把手里的东西也扔了,惊叫一声就跑。老吕忙躲进树丛里。这时有一个老头正好路过,老吕不好意思地挡住了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