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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与他们僵持着,时间变得和心跳声一样点点滴滴。两只蛇眼一动不动,只有蛇信子倏忽进出,发出咻咻的细响,似乎是在诡笑。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手被人抓住。他在惊恐之中,思想的一丝游丝提醒他,他的手寒凉如冰,而她的手滑软如丝。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蛇如彩练,忽然凌空抖开,在树梢上盘迥了一回,飞掠而去。树叶哗啦哗啦地吵了一阵子,又复归于平静。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精神从身体里游离出去——事后他无论如何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从树林中回到谷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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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翰林按察副使大人(2)
谷场上的歌舞重现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眼前:一群未婚的青年男女组成两个圆圈在跳“江江水月来”舞。男人在外,女子在内,两个圈子的人流呈相反的方向旋转,跳一跳,顿一顿,停顿时男女两两搭配着,勾肩搭背,挺胸踢腿,女子们的长裙舒展成一个个扇面般的圆弧形。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缓过神儿来,发现女子已经杳无踪迹。他抻着脖子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最后失望地用手抚住额头,手心中的气味儿让他差点跳起来,一股异香正顺着他的呼吸深入到他的肺腑深处。
彩蛇如影随形,跟着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他在自己的驿馆里,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彩蛇便拿出种种妖娆姿态缠上他的身。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深蓝色的夜空,星光慌乱地闪烁着,像形迹模糊的花朵开了谢谢了又开。几天后,他的眼角生满了眼眵,这种揩之不净的分泌物快要让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发疯了。他在总管的指引下,到南原府最负盛名的药师李奎景那里去求医。
“药师到山里炼丹去了。”一个黯然神伤的妇人告诉他,她用木棰捶打着木槽里刚蒸熟的糯米,糯米粒圆滚滚的,从亮白中透出一股清澈的绿意,这是南原府东边一个叫水坪的村子里特产的碧米。名叫银吉的妇人似乎带着很大的气,打打糕的动作幅度很大。
“上个月来了一个道士,白眉毛白胡子,和药师没黑没白地呆了三天,炼丹啦成仙啦把药师弄昏了头,他扔下药铺随着那个邪魔歪道进山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没有立即离开,药铺前面种着的一块菖蒲田,或者是眼前新蒸熟的碧米的香气,让他产生了在端午节后十分难得的清爽感。他四下打量着,药铺门口放着一只敞口草筐,里面插着一大束已经变干的艾蒿,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儿正从艾蒿中间散发出来。
银吉打好打糕,用刀把它割成小块,放进铺了桃花花瓣的白瓷盘里面。瓷盘的白和打糕的绿白中间,醒目地衬着花瓣的桃红。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翰林按察副使大人问银吉。
“——药师的女儿也——”
“她在哪里?”
“她不是药师,”银吉的动作停了下来,“帮不上您什么忙——”
“我问你她在哪里?”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加重了语气。
银吉盯着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他身后,府邸总管冲她拼命摆手,她叹了口气,回身指着桃林中的一条小路说,“一直往前走就行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药师女儿帮不上您的忙。”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走进一片桃林中间,桃花灿烂,映着头顶上的艳阳,他的眼皮好像烧着了似的,痛得钻心。突然间,仿佛有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他在桃林尽处停下了脚步。
几片阔大的芭蕉叶子铺在地上,那股子碧绿仿佛把深井里的水舀出来在地面上摊出了形状,药师的女儿白衣白裙,头上包着一块绿色的布巾,坐在芭蕉叶上用铜杵在铜罐里炮制着药末。她看到走到近前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心狂跳着,眼前一片明媚。
“端午节那天我们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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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女儿静静地望着他。
“见到你以后,我的眼睛就坏了。
药师女儿垂下眼帘。
“那条蛇让我受了点儿惊吓,你帮了我的忙。”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蹲下身子,脸孔朝药师女儿探过去,他示意她看自己的眼睛,“我想让你帮我治疗这里面的病症。”
药师的女儿摇摇头,“我不是药师。”
“你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微笑着说,“你的眼睛看着我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了。”
“您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药师女儿的脸上飞起一片桃红,她的羞涩使得身上的香气变得浓郁起来,她把铜杵用力甩在铜罐里,“您如此轻薄,不怕玷污了身份?!”
药师女儿起身离开时,衣带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脸颊上拂过,宛若花阁里的女子调情时,轻拍在男人脸上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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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香榭(1)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从药铺返回官邸的路上,疼痛又回到他的眼睛里。他勒住缰绳,回头望着在桃林掩映下的药铺。他觉得,是从那几间房子里发出的香气使得桃花分外夺目,西天霞光似锦。
香榭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来药铺问病的第二天早晨,银吉听见房外的声响,她披衣出门,被雾气弥漫下的场景惊呆了。
药师女儿显然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她们看着几十个工匠用木料把院子里堆满,而更多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涌来。
“我早就猜到会出乱子——”
当时正逢开市,南原府既不缺少手艺出众的工匠,也不缺少美观耐用的材料。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把手艺出色的工匠全部招募了来,一些插完秧后暂时没多少活儿干的农民也被雇佣来做短工,半天的功夫,他们就把药铺后面的桃林砍伐干净了。
那片被砍伐的桃林是银吉永远的伤口。
“多少年的老树了,”她对我说,有时候跺跺脚,有时候指指屋顶,“春天开花的时候,漫天漫地,就像着了场大火似的,结的桃子样子丑,可味道才好呢,咬一口,满嘴里水水的香甜。那天我走的时候树还站着,树叶唱歌儿似地哗哗响,等我买米买菜回来,遍地的树东一棵西一棵地躺在这里,树枝上结满了小毛桃儿,造孽啊。”
银吉泪水汪汪,我拿了布帕给她。
“我去找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理论,他一直坐在马车里面监工,我说,‘您这位大人,那些树规规矩矩地站着,犯了什么重罪您要斩尽杀绝?!’
“他拿我的话当耳边风,扇子摇啊摇的。我说,‘你以为树里的神仙是好得罪的吗?!我们走着瞧吧。’”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拍拍地板,“那些树根现在还活在下面呢。”
“春香,”银吉破啼而笑,“你就像你的外公一样。是神仙胎,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不光砍了桃林,他连旧药铺的五间草屋也不放过,他嫌泥坯的房子拆起来漫天漫地的灰尘,想一把火烧它个干净利落。
“真把我气疯了,那些工匠还说风凉话呢,说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要住进王宫里面了。我拿了把菜刀出来,把那些狗崽子帮工砍得满地跳脚。
“翰林按察使大人亲自出马,对我说,去了旧的,才有新的。我说:‘谁稀罕你的新屋子?就算这是一摊烂泥,我看你们谁敢动一指头?!’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不高兴了,脸拉得老长,他说药师进山去了,还留着这几间破药铺干什么呢?我说,你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难道从来没见过鸟从巢里飞走,还会再飞回来的?!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摆出官架子来,问我,你又算药师的什么人呢?我才不怕他呢,我说,我跟您一样,是没名没份地闯进这个家里来的人啊。
“我们闹得脸红脖子粗的,看他生气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把我送进大牢里似的。后来还是你母亲出面,他才高抬了贵手。”
药铺和药铺前面的一块菖蒲田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宅邸“用”字形体系中的中间部分,它们的四周被高大的青瓦房环绕着。新旧房间是靠着木廊台连成一体的。它们从每个房间里延续出来,比地面高出半个人高。
香榭建好后,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把他的一部分生活用品搬了过来,四个仆从也跟来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在新居的日子,他每天坐在木廊台上读书,或者盘膝静坐,看庭院中的木槿花朝开暮落。
药师女儿却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生活,药铺被新房子围住了,她自己也总在一双眼睛的注视之下,那目光仿佛透明的绳索缠绕着她,一天比一天捆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今可好了,”银吉说,“全南原府的人张开嘴要么吃饭喝水,要么就是说你们的闲话。”
药师女儿笑了。
“女孩儿家的名声是天大的事情,”银吉瞪了药师女儿一眼,“哭都来不及,你还笑?”
“不然又如何呢?”药师女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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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香榭(2)
“他是有家室的,”银吉也叹了口气,“听说是个什么大人的女婿——”
有一天夜里药师女儿穿过木廊台,在湿凉的夜雾中走向对面的房间。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拉开拉门,轻摇折扇,面带笑容。
“我想来告诉您,我憎恨您。”药师女儿被他的微笑刺痛了,“您用您的权势,还有这些房子侮辱了我。”
“精致的盒子才能拿来盛放珍宝,”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慢悠悠地说道。“倘若有人为我筑屋,我会觉得是莫大的恭维。”
“您的恭维,是把一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
“就算你说的对,也是你自找麻烦。”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说,“是你先让我白日食不知味,黑夜寝不安眠的。”
那是一个热烈的秋天。阳光里面含着金粉,月亮则把整块整块的银子铺在地面上。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和药师女儿的爱情故事在盘瑟俚艺人的说唱和赁册屋的书生们写作的异闻传记中,比枫叶更加火红灿烂。
在一个晚秋的傍晚,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从来自汉城府的信差手中,接过一封金吾郎大人加盖了官印的私人信函。
金吾郎大人在信中只字未提女婿的风流韵事,却很扼要地为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指出两条路:一条是他自己立刻回到汉城府,安分守己地继续做金吾郎大人家的女婿;另一条是倘若他拒绝这个光明的前景,那么数日后,他将由司宪府的囚车押解回到汉城府去。金吾郎大人在随信附上的一张纸上,详细地罗列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南原府任职期间,为建造香榭挪用的各种款项、数额。
药师的女儿看完金吾郎大人的信,捂着胸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您竟然挪用了官银——”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背对着光坐着,所有的阳光都吸附在他的后背上,熨得笔挺的衣褶显示出光影的明暗关系。他的一半脸颊隐藏在黑暗中,另一半脸颊则被阳光涂上了一层金色。
“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做什么,”他神情轻松,一只手搁在药师女儿的腿上玩儿着蟹脚掀衣的游戏,“都逃不过金吾郎大人的眼睛。”
“我们把香榭卖了吧,按数还上官银。”药师女儿双手捧住了爱人的脸颊,在泪水中睁大眼睛,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脸孔被光线一层一层地剥离,轮廓慢慢散了架子,漂亮的五官变得越来越模糊。“和我们的相亲相爱比较起来,钱财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看看你的脸——”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用一根手指在药师女儿的脸上缓缓地移动着,“你天生就应该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
“别说这个了,”药师的女儿用双手按住他的手,哽咽着说,“我们立刻把香榭卖了吧。”
“香榭不是用一木一石搭起来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仰头看了一眼房梁,低声然而坚定地说道,“它是用我们的爱情搭建起来的呀,你认为我们的爱情能卖多少银两?”
“求求您不要再怪腔怪调了!房子终究只是房子,将来我们可以再建其他的房子,但眼下的情形——”
“除了香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