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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嘛事?就在地头说吧,你看,我忙,我腾不开手。”茂财叔专心一意捉菜虫子,目珠子像掉在菜叶上,头也不愿抬一抬。
蔡桂花有点不高兴了,脸色沉下来,嗓门也提高了:“茂财叔,这事不好在地头上说。这是刘主任托付的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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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财叔一辈子都怕官。一听到什么书记、主任,心里都会打哆嗦。他连忙放下手头的农活,目眈眈地看着蔡桂花:“刘主任,哪个刘主任?”
蔡桂花一板一眼说:“就是来我们村蹲点的公社主任刘福田同志呀!”
茂财叔心里又格登一下,有点紧张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菜园子的篱门口:“刘主任做嘛找我?有嘛事?啊!”
蔡桂花鬼里鬼气地笑笑:“喜事,喜事,茂财叔,还是到你屋下说吧!”
茂财叔心里七上八下地敲小鼓,这年头能有喜事找上我王茂财?巴望天上掉大饼吧!茂财叔把客人让进屋,又是搬凳又是沏茶,又是送水又是递扇,蔡桂花觉得茂财叔客气得有些过分了,一迭连声说:“茂财叔,别忙别忙,我们还是说事吧!”
蔡桂花解开花布包袱,掏出一包贴着一张菱形红纸的白糖,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上:“茂财叔,这两斤白糖,是刘主任专门托人到县城买来送喜礼的。”
茂财叔一头雾水:“送喜礼?送嘛喜礼?”
蔡桂花一拍巴掌一个响:“咳,咳,就是来你家提亲噻!”
茂财叔还弄不清蔡桂花葫芦里卖的是嘛药,疑疑惑惑地问道:“就是不晓得,刘主任要为他家嘛人说亲?”
蔡桂花说:“还有谁?就是刘主任他自己呗。”
“啊!是刘主任?……这、这……”茂财叔使劲地搓着双手,仔细地打量蔡桂花脸上有些夸张的表情。他几乎就要骂出口了,我跟你蔡桂花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你蔡桂花也不该这样来作戏我呀!
乖巧的蔡桂花立马看出茂财叔眼中的惊讶与疑惑,连忙解释道:“刘主任今年二十七八了,他忙呀,一年到头的革命工作,忙得他连找婆娘子的时间也耽搁了。你家秀秀也二十出头了吧,男的大是大了点,俗话说,‘男大三,抱金砖;男大五,能致富。’男大过女,更晓得疼爱婆娘子咯!”
第五章 山盟海誓(5)
“不,不,不!”茂财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婉谢。“我们扛锄头过日子的小家小户,哪里高攀得上刘主任!”
蔡桂花说:“茂财叔,你也不要拘礼了。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秀秀是四乡八里一枝花!况且,秀秀和刘主任还是小学同学,我看是再般配不过的。你自己琢磨琢磨吧,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就等你一句话!”
“满意,满意,一百个满意!”茂财叔大喜过望,话说得很满,就怕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
“茂财叔,有你满意,这桩大喜事就成功一半了!另一半呢,还要看秀秀妹子的态度。”停了停,蔡桂花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提起小事一桩,“听说秀秀跟一个上海知青哥来往蛮多的,你的大妹子该不会被人拐跑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你一百个放心!我们家秀秀又不是木头脑壳,会找那些没根没底的上海佬!”
“茂财叔,你还是要多多开导秀秀。你看,刘主任年纪轻轻的,已经是公社领导了,听说在地区和省里都挂了号呢,日后的前程呀,搭汽车、乘火车也赶不上的。”
茂财叔连连点头称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富裕中农,能够攀上公社领导,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呀。向来说话小心谨慎的茂财叔竟大包大揽的了。他说秀秀是个听话的孩子,他能保证秀秀对这门亲事也一百个满意。但是,茂财叔坚决不收刘主任的喜礼。“哎呀呀,这礼太重了,太重了!我一个小社员,哪里担当得起?大妹子,你莫折我的阳寿呀!”茂财叔一而再再而三要退回那两斤白糖。
蔡桂花当然不答应。蔡桂花说:“不行,不行!这两斤白糖是刘主任专门托人到县里拿了批条买来送你老人家的,你要叫我拿回去,不是要刷刘主任的面子吗?”
这番话有好几个的关键词:“两斤”、“县里”和“批条”,蔡桂花咬字清楚,重音突出,茂财叔一下就听出其中不同凡响的意义。那个年代,城市人口什么都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能领到二两糖票,农村人口又低人一等,除了出高价在黑市购买,终年也见不到一粒白糖。细妹子小郎哥实在嘴馋了,挖几节芦苇根在嘴里嚼嚼,尝到一丁半点甜味,也算一种享受。嘿,今天刘主任送来两斤白糖,是多么可观的数字?要一个城市人口整整一年的定量供应哩!不是特有能耐的角色能拿“批条”买来这么多白糖?这不仅仅是一份厚礼,而且也是一种地位和权力的象征。
蔡桂花把话说得那么恳切,不,是说得那么严重,他茂财叔哪敢违抗?他诚惶诚恐地收下喜礼,又到菜园子里采了许多苋菜和油菜,豇豆和青豆,装满一只青皮竹篮,硬是塞到蔡桂花手上。
“不行,不行!太多了,太多了!”蔡桂花连声拒绝,挽在手上的竹篮却不想放下,而且移步往院门外走去。
“有嘛咯多呀?”茂财叔说,“烂便宜的东西,大妹子,你只要吃得爽口,往后随时随刻自己到菜园子里摘吧!”
一会儿工夫,茂财叔与蔡桂花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亲热得像两个老朋友。
傍晚,秀秀收工回家,刚脱下笠帽,挂好田耙,听阿爸说起刘福田托蔡桂花来提亲,虽然不觉意外,还是吃惊不小,便乌着脸叫阿爸赶快把喜礼给人家退回去。
“秀,人家刘主任哪点配不上你?”茂财叔不由大怒,盯住秀秀左瞅瞅,右瞧瞧,好像要从女儿脸上找出哪一根神经出了毛病。
“配得上配不上我不管,我就是不喜欢他!”正在洗脸的秀秀把一盆脏水泼出三丈远,好像要把心中的不快也泼出去。
“秀,你太傲了,你太狂了!”茂财叔不可思议地摇着花白的脑壳,“人家刘主任是托了大媒人送了两斤喜糖来说亲的,你敢刷人家面子,你是金枝玉叶?你是仙女下凡?秀,你也二十出头了,你还挑嘛咯哟?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做老妹子吧?”
秀秀小嘴一撅老高,话就说得斩钉截铁:“我就爱在家做老妹子。做老妹子也不嫁他刘福田。”
秀秀和刘福田在小学好歹同学五年,虽然说不上有多好,但也说不上有多坏。刘福田来枫树坪蹲点后,曾经想册封秀秀当团支书,又许愿让她做脱产干部,秀秀就发现此人心术不正;再后来,刘福田老是找吴希声的岔子,像训孙子一样训人,这无疑是挟嫌报复、仗势欺人。秀秀就愈加反感。
茂财叔自然摸不透秀秀的心思,只知把一切祸根归结于吴希声,就气汹汹地追问道:“秀,莫不是你和那个上海佬,还在拉拉扯扯?”
“阿爸,算给你猜对了!”一丝冷笑从秀秀脸上闪过,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轻蔑,已经明白无误地挂在她翘微微的嘴角上,一句更具挑衅性的气话又蹦了出来,“我就要和吴希声好,怎么样?”
“我的小祖宗,你真是鬼迷心窍了?啊,看我怎么抽死你!”茂财叔气得不行,从灶头柴禾堆里抽出一支竹梢子,咬牙切齿地扬起来。
秀秀并不躲闪,昂起脸来,恭候着阿爸手上的刑鞭。茂财叔哪里舍得抽女儿哟,竹梢子成了舞台上虚张声势的道具,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他带着哭声哀嚎着:“死妹子呀死妹子,你真真要把阿爸气死咯!”
秀秀也气得不行,饭也不吃就出了家门。她跨出门槛时,猛地一回头,又大声响气说:“我就是要跟吴希声好,我这就去找吴希声!”
第五章 山盟海誓(6)
这可不是气话。在茂财叔听来,简直是爱情的宣言,抗婚的战书,就把哭声吓回嗓子眼里去,用那根竹梢子狠抽地面,痛不欲生:“天呀!天呀!我是造了嘛孽哟!我还活着做嘛咯?”
这事太让茂财叔伤心了!刘福田别的条件且不说,光那一顶“公社主任”的乌纱帽,就千金难买。他王茂财一个富裕中农,虽然不算“四类”,可在农村也是人不敬狗不理的另类,够孤立够晦气的,能找到刘福田这样的乘龙快婿,简直是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女儿却是这样不通人情,不晓世事,真要把人活活气死呀!
秀秀没有去找吴希声,而是去找娟娟。娟娟是党支书春山爷的养女,秀秀最要好的姐妹。娟娟只比秀秀大一岁,个子却比秀秀矮小敦实。两人自幼一起聊耍,一起做活,一起读书上学。爱穿一样的衫裤,背一样的书包,梳一样的辫子,扎一样的头绳,两人亲得就像一个人和她的影子。
其实,秀秀这会要去找娟娟姐,目的还是找春山爷。
春山爷一家正在吃夜饭。娟娟连忙从碗橱里拿出一副碗筷,招呼秀秀吃饭。男人成了好朋友烟酒不分家,秀秀和娟娟则好到吃饭穿衣也不分彼此。
秀秀推说吃过了,不肯上桌。春山爷看出秀秀的脸色有些不对,就问她是有事吧。秀秀支支吾吾不肯说。娟娟猜到可能是有她男人阿强在场,不便说话,就冲阿强使了个眼色:“喂,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扒饭呀,灶头没盐了,你快去代销店称两斤盐巴。”阿强三下两下就扒光碗里的饭,提腿出门去了。秀秀看在眼里,感慨万千。人家春山爷还是娟娟的干爹呢,却支持娟娟自由恋爱,找了个多听话多温顺的好男人。想起自己势利眼的阿爸,还没开口,目汁早在眼里打转转了。
娟娟一味地安慰道:“秀,莫急,莫急,有话慢慢讲,啊!”
秀秀扯起衣襟抹了抹泪,吞吞吐吐地把刘福田托蔡桂花来家提亲的事说了一遍。
“这不是大好事么!”春山爷当然知道秀秀心里早有人了,却故意跟秀秀逗乐子,“我早就等着喝你的喜酒咯……”
“阿爸耶!”娟娟就撒起娇来,砍断父亲的话头,不让他开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你又不是不晓得,人家秀秀早就跟吴希声好,怎么能让那个刘福田横插一杠子?”
“哦!”春山爷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猜到了,秀,你呢,心里想的是吴希声;你阿爸呢,却要你嫁给刘主任,叫你两边为难了,对不对?”
秀秀点了点头。
“这有何难呀?”春山爷说,“我们汀江县是老苏区,从民国十八年闹暴动那时起,就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了,他王茂财还能搞包办婚姻!”
“可是,可是……”秀秀脸庞红红地说,“可是,我阿爸死活要我嫁给刘福田。”
“嘿,王茂财这个死脑壳!”春山爷说,“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摁头哩,何况婚姻大事!秀,你放心,我帮你说服你阿爸。”
“还有,还有……”秀秀好像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开口。
“还有嘛事?”坐在一旁的娟娟替秀秀着急,“快说快说,让我阿爸帮你拿主意吧!”
“这个,那个……”秀秀还是难以启齿。
娟娟就抢过话头快嘴快语:“秀,还这个那个嘛呀!我替你说了吧──阿爸,那个吴希声啊,真是个没用的书呆子,又黏黏糊糊,又推三托四。他们的事呀,至今还没个准头。秀,你呢,一颗心就像在水井里吊水的水桶,嘀嘀笃笃,七上八下,对不对?”
秀秀含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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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春山爷脸色凝重起来,“秀,他吴希声还敢看不上你?”秀秀是枫树坪第一出众的俊妹子,也是村里的骄傲。作为大队党支书,春山爷容不得有人小瞧他的社员。
秀秀连忙摇头,“那倒不是。他、他说……他说他配不上我。”
春山爷就大惑不解:“这是嘛意思?”
秀秀说:“吴希声他呀,家庭包袱背得可重了!他说他父亲还关在学习班受审查,是‘反动权威’,怕会连累了我。”
“咳!”春山爷恍然大悟,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秀秀心里一团乱麻,又忧心忡忡地请教春山爷,问这“反动权威”算不算四类分子?
春山爷想了想说:“不算,不算,在大城市里,一不耕田,二不种地,哪来的地主、富农和四类分子?”
秀秀进一步讨教:“可是我阿爸说,‘反动权威’就是不算四类,也算九类,反正好不到哪里去的,春山爷,对吗?”
春山爷默神良久,摇头叹息道:“唉,我们斗四类分子已经斗了二十年,怎么愈斗愈多了?四类斗不够,变五类;五类还斗不够,现在变九类。这样斗来斗去还有个完吗?秀,你们年纪轻,不知道我们老苏区可是有过血的教训,那可真叫惨哪!民国二十一年,我们闽西苏区搞了一年‘肃社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