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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希声心里一沉,惊慌地问道:“刘主任,怎么会呢?蓝雪梅说,刘主任你亲口说过,昨天就去县人劳组拿招工表的。”
“没错,我昨天的确去了一趟县城。”刘福田说,“招工指标也要到手了。蓝雪梅家里有困难,我也非常同情;几年来她一贯表现很好,干部们一致公认。……”
无须再听下文了,吴希声已经知道刘福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在心里为雪梅抱屈,热血一波一浪直冲脑门。但是他还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刘福田接着说:“昨天公社党委开了一天会,排过来,比过去,这个招工指标怎么也落实不到蓝雪梅头上。我的抽屉里,知青们的申请报告还有一大沓哩,咳咳,我真是爱莫能助了!吴希声,你跟蓝雪梅传达传达吧,叫她不要着急,我一定会把她记在心上的,自己的阶级姐妹么!我不关心谁关心?叫她安心再呆些日子,招工返城,迟早总会解决的。”
吴希声回到知青楼,把这些话跟张亮、雪梅学说了一遍。张亮气得眼里喷火,连声大骂:“这狗娘养的,这大流氓!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雪梅哇地一声抱头痛哭,扑进自己的房间,闩上门,又是一整天不肯出来见人。
蓝雪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把短暂人生的许多事都想起来了。她自幼是个老实木讷的姑娘,学习也平平的,只因为她身上流淌着产业工人的血液,同学们硬是把她推到显眼的位置。开头是战斗队的勤务组长,后来就晋升为红卫兵造反兵团司令什么的。说实在的,造反也好,抄家也好,蓝雪梅都是畏畏缩缩的,被人家骂做铁杆保皇。她惟一谈得上引领潮流、以身垂范的,是带领十名上海知青来最偏僻最艰苦最贫穷最落后的枫树坪插队,决心在广阔天地把自己和同学们锤炼成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可惜,曾几何时,同学们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连挣口饭吃都难。现在老母亲伤病在床,好不容易盼到有个上海国棉厂来招工的机会,他狗娘养的刘福田竟敢拿在手里当诱饵,真是伤天害理,趁火打劫啊!
蓝雪梅一会儿敲头,一会儿捶胸,对自己的委身失足痛悔不已。细细想来,在那个关键时刻,自己怎么就轻易就范了呢?刘福田给我下了蒙汗|药吗?他拿着手枪威逼我了?他用麻绳捆上我的手脚了?没有,没有,刘福田并未使用任何暴力,他喷蛆吐粪地说着下流话:“小蓝呀,有嘛咯关系哟,你又不是Chu女,只要给我来一下下,谁会晓得咯!呶,就来一下下,我明天就去县城给你拿一张招工表,而且是上海国棉一厂的指标……”蓝雪梅觉得那张可爱的招工表,转眼变成一片彩云,彩云又变成一块飞毯,雪梅坐上飞毯,一霎时就回到卧病在床的母亲跟前……随即,雪梅脑子晕乎乎的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雪梅又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半天,觉得这个世界天昏地暗,所有活路全给堵死了,眼前只剩下一条路──死!
活着不易,要死也难。雪梅知道张亮和吴希声把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时时刻刻都盯着她。哪有可能了结自己的小命呀?
第九章 告别伤心地(8)
万幸万幸,熬到黄昏,风云突变,天色骤暗,楼里楼外喊声四起:要下大雨了,快去收东西啰!
这天晒谷坪上正晒着许多狼萁和松毛柴,要是淋了雨,就起不了火,做不成饭。张亮和吴希声瞅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不顾一切地奔向楼外的晒谷坪。
蓝雪梅脸上掠过一丝凄然的惊喜。好!真是天助我也,想死竟有了可乘之机。她连笠帽也忘了戴,带上房门,几个箭步就从后门奔出了知青楼。乌云飞卷着,狂风呼啸着,眨眼之间,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砸在田畈上。社员们都忙着收柴草,收菜干,收衣服,蓝雪梅在雨中飞跑,缘溪而上,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蓝雪梅一口气跑到村东头的百尺潭。她听说这口深潭两竿子都探不到底,该是她的葬身之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让她留恋不舍了,惟一放心不下的,是生她养她、至今还在受苦受难的父母。雪梅跪下来,脸朝北方──那是千里之外的故乡大上海的方向──拜了三拜,正要纵身一跃,投向深潭,却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抱住。
在生死关头救下蓝雪梅的,是春山爷的女儿娟娟。
娟娟家里养着一群水鸭嬷。水鸭嬷一不用喂食,二不用看管,天光放栏,任其在溪圳湖泊自由觅食;暗晡夜归栏,鸭群就由头鸭带领着,排成长队摇摇摆摆回家;主人既不用操心也不用出力,只管天天到鸭栏里捡鸭蛋。可是今天傍晚有雷阵雨,前一刻晴空万里,霎时间天昏地暗,贪吃贪玩的水鸭嬷们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急得在田畈上乱蹿乱叫。娟娟穿上蓑衣,扑进雨中,一路“嘎哩哩,嘎哩哩”呼叫,在枫溪边寻找她的鸭群。一只鸭子都没寻到呢,却救下了正要投潭的蓝雪梅。
“咳!雪梅,你这是做嘛呀?你这是做嘛呀?”娟娟把浑身湿透的雪梅抱在怀里,一迭连声地问道。
雪梅求生不得,想死不能,急得在娟娟怀里乱蹦乱跳,挣扎不止,嚎啕大哭。
娟娟劝道:“莫哭,莫哭!雪梅,我们先回家吧!”
娟娟脱下蓑衣披在雪梅身上,搀扶着她慢慢往村里走去。一路上,雪梅仍是哭得死去活来,娟娟真怕她再一头扎进白浪滔天的枫溪,简直是架着她走的。
一会儿,风更狂了,雨更大了,天上时不时飞起一条火龙,霹雷在乌蒙蒙的田野上咯啦啦炸响。娟娟和雪梅都听到风雨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雪梅!蓝雪梅!──”
“雪梅!蓝雪梅!──”
娟娟说:“听,听,雪梅,吴希声、张亮在找你哩!”
雪梅在蓑衣里缩成一团,抖索索地哭着说:“不,不!我不想见他们!我不想见他们!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娟娟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妹子,力气比雪梅大多了,双手紧紧攥住雪梅,像个牢不可破的铁箍,任雪梅暴跳如雷也挣脱不了。
眨眼间,张亮和希声蹚着一路雨水,到了跟前。他们都怕吓着雪梅,话就说得柔声细气的,劝雪梅跟他们回知青楼。雪梅愣哭愣哭,让蓑衣遮住脸,头也不肯抬。娟娟说,你们先回去吧!雪梅就交给我了,你们一百个放心!张亮和希声交换个眼神,把雪梅拜托给娟娟,十分无奈地冒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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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娟娟拣出自己最好的衫裤,叫雪梅洗了身,穿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又冲了一海碗红糖姜茶,叫雪梅喝了下去,雪梅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娟娟这才问起雪梅做嘛要走绝路。雪梅流泪饮泣,一句话也不肯吐。
娟娟不敢多问,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直到掌灯时分,春山爷回来了,雪梅像受了欺凌的孩子见到父亲,嘤嘤呵呵,哭得更加悲切。
娟娟把春山爷拽到另一个房间,轻声说,阿爸,雪梅她……春山爷抬手拦住了女儿,莫讲了,我都晓得了!娟娟吃了一惊,哦,你晓得是嘛回事?春山爷在黑暗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张亮和希声对我讲了,刘福田这个大流氓,伤天害理呀,猪狗不如呀!娟娟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气得差点要吐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阿爸!决不能便宜了这个畜生,去县里告他!春山爷告诉娟娟,他原来也想治一治那个衣冠禽兽。但是,张亮和希声都求他不要声张。他们说这事一闹开,雪梅她就没法活……娟娟就气得咬牙切齿,说那不是便宜了那个衣冠禽兽?春山爷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他刚才去找了刘福田,把那畜生臭骂一顿,他一直告饶呢。呶,我把招工表也要来了!现在要救雪梅和雪梅她妈,头等要紧的,就是快快把雪梅送回上海。
娟娟佩服阿爸想得周到,不再吱声了。
在黑暗中,春山爷用干布擦了擦湿淋淋的手,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夹出一张招工表,宝贵得像救命符一样塞到娟娟手里,叮嘱道,娟,你把这个交给雪梅,千万不能弄丢了啊!我得走了!你就对雪梅说,我今暗晡夜大队部有事,不回家过夜了。
春山爷从墙壁上取下蓑衣笠帽,又要出门。娟娟上前拦住,要他吃了夜饭才走。春山爷说他气都气饱了,也不晓得饿,到大队部煨了两个红薯,骗骗肚子就行。
娟娟明白阿爸的一片苦心:这会儿雪梅羞于见人,阿爸是有意要躲开她,也就不加阻拦了。
春山爷前脚跨出门,后脚又踅回来,低声吩咐娟娟:明天一大早,我会弄一辆拖拉机,让你把雪梅送到县城去。听清了吗?我一早就在村口等你们,千万不敢误了时辰啊!
第九章 告别伤心地(9)
电光忽地闪了闪,雷声咔啦啦在田畈上滚动。娟娟看见老父亲在风雨中走得踉踉跄跄。风很狂,雨很大,把阿爸头上的雨笠掀翻了,霎时间,阿爸就被暴风雨淋成个落汤鸡。娟娟心里一酸,也禁不住泪雨倾盆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娟娟就起来做饭。开头雪梅不肯动筷子,娟娟硬说软劝,好不容易叫雪梅扒下一碗饭。娟娟又煮了六个太平蛋,用一块花头帕包好,要雪梅带在路上吃了化险消灾。
娟娟领着雪梅出门的时候,村街上静悄悄的,除了引起几声犬吠,竟没有惊动什么人。快到村口了,远远地看见老枫树下停着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旁有一粒火星,一明一灭的。再走近些,看见那颗火星突然从地上升起,在灰蒙蒙的晨雾中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娟,都来了吗?”
娟娟应道:“阿爸,都来了!”
雪梅心里一热,想起比自己父亲还年长些的春山爷,可能已在霜晨浓雾中蹲了多时。
苍老的声音又在雾中飘来:“雪梅,一道道关卡我都托人疏通好了,又交待希声、张亮帮你到公社和县里办招工手续,不会再卡壳的。”
雪梅用哭腔“嗯”了一声。
春山爷又从兜兜里掏出一大把皱巴巴的人民币,轻声说:“这里是一点点钱,你带着在路上花销吧!”
雪梅坚决不收。她说她身上还带着点钱,足够买车票的。
春山爷说:“那你就带回家里用吧,你妈病在床上,正要花大钱哩!再说,这是你自己的钱:昨暗晡夜,我叫希声敲了一下算盘,你今年一共出了二百一十三个工,挣了一千七百零四个工分,合五十二块一角钱。唉,雪梅,真真对不起啊,我没当好这个家,和尚化缘,叫花子要饭,也会多挣几个铜板呢!”
雪梅抖索抖索接过钱,欷欷殻'抽起了鼻子。
春山爷又说:“雪梅,我就不远送了!娟娟会陪你去县城,送你上火车。一路上,你自己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
雪梅嘴巴皮动弹一下,“哇”的一声大哭,把在枝头沉睡的鸟儿吓了一跳,泼剌剌地扇动了几下翅膀。然后,晨雾中的村口又是一片死寂。
春山爷说:“莫哭,莫哭!日后得空就回枫树坪看看,乡亲们会惦记着你的。”
雪梅再也把持不住,哭声更加尖锐地炸响,在她抛洒了七个青春年华的山村上空扩散开来。张亮怕这哭声惊动乡亲,连忙一踩油门发动拖拉机,让噗噗响的马达声盖住了雪梅撕心裂肺的痛哭。
春山爷轻声催促着:“你们快快上路吧,上路吧!又要办事,又要赶路,一天工夫,紧巴巴的啊!”
娟娟把雪梅扶到拖拉机旁,这才看见希声和张亮已经坐在驾驶窗里。希声连忙跳下来,上了后边的拖斗,把车头副手的位子让给雪梅和娟娟。在灰蒙蒙的浓雾中,娟娟只能看见张亮黑着一张脸,像一尊冷面金刚,既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雪梅显然也有这种感觉,就抖抖索索的,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缩。但是春山爷和娟娟架起她的胳膊,硬是把她塞进了驾驶窗。
春山爷大声吩咐道:“张亮,你小心点开,千万注意安全啊!”
马达突突响起,张亮让拖拉机的怒吼代替自己的回答。霎时间,雪梅万箭穿心,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看呜咽低泣的枫溪,黯然肃立的枫林和咿呀吟唱的水车,还有那些错错落落的土楼瓦屋。七年前,那个细雨霏霏的春天,他们上海知青队初到枫树坪,也是乘坐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同学们豪情满怀地唱着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今天,一个灰蒙蒙的冬天的霜晨,她蓝雪梅却怀着满腔屈辱,强忍满眶泪水,离开这永生永世不堪回首的伤心地──枫树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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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55型拖拉机的驾驶窗相当窄小,副手位上坐着雪梅和娟娟,就更显侷促拥挤。尽管雪梅老是往娟娟身上靠,可是山路崎岖,拖拉机一颠一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