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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做人为什么辛苦?”程杰捂着脸:“我恨我妈把我生出来。”
老张说:“你骂你妈,你妈骂谁?也许你妈也恨她妈把她生出来。”程杰道:“其实谁需要爸妈?都从石头里爆出来好了。”老张“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你见不着雪儿,恼她爸妈。”
“送什么到外国念书!连地址也不肯说。”程杰指着自己:“我需要父母吗?还不是长大了?”
老张说:“别太敏感,人家都不认识你,当然不会无端地把女儿的地址给你。”程杰撕了页纸写下雪儿家的新电话号码给老张:“他们没搬家,改了电话号码而已。”老张把字条放进口袋:“还是那么眼尖,瞥到人家的电话号码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打电话找雪儿。”程杰说:“我有个直觉她仍在香港,而且,蓝先生和蓝太太一谈起雪儿,神情便很特别。有点事情不对劲,你有没有把雪儿的信带来呢?”
“有。”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信来。程杰细心地看,果然是雪儿的字迹。
细嚼雪儿字里行间的意思,程杰不禁满头冒汗,对老张说:“我得马上到蓝家去,把礼物拿回来。”老张道:“现在半夜三更,明天冉上吧,为什么那么紧张!”
程杰握拳搥在桌了上:“雪儿是对的,她叫我千万别回香港,怎么我那么笨。”老张把雪儿的信再看了一次:“糟糕,假如那些礼物有古怪,你岂不是变了插赃嫁祸的人?”
“正是。”程杰道:“不管如何,我要把礼物拿回来。”老张问:“你有没有告诉蓝先生和蓝太太你的真名字?”程杰说:“当然有,我一心想着雪儿,怎会报个假名字呢?”
老张想想:“那不妥当,还是由我叫人打电话去叫他们把礼物丢掉吧。”程杰道:“叫谁?”老张说:“叫我老婆。我现在回家去把黄脸婆摇醒。”
走了两步,老张回头望望程杰:“阿杰,你马上离开香港,要是其中有什么古怪,他们定会说出你的名字。”
程杰道:“不要紧,我来港时用的是假护照,亦不叫程杰。蓝先生和太太并不知道我住在文华酒店。”
老张用力握住程杰的左臂:“阿杰,回头是岸,别干下去,快走。”
程杰点点头:“我照料得了,事不宜迟,你马上回家吧。”
老张匆匆离开,站在文华酒店正门候车,等了不及一分钟,已经像过了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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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个身材瘦削、头戴鸭舌帽的青年也走过来候车。只见计程车一辆一辆地疾驰而过,里面都是有人的。
文华酒店的司阍人对他们说:“到后门遮打道等机会好一点,今天是星期六,坐车的人多,朝这个方向开的计程车都是有客的。再不然,去雪厂街也会有空车。”
老张走到后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车,干脆跑到雪厂街去,那瘦削的青年似乎想法一样,也朝雪厂街那边走去。
到了雪厂街,刚站定,那青年仍站在老张的后面,老张心里想:“这青年总算有礼貌,知道我早到,排在我后面,让我先截第一部……”
怎知还没想完,背后硬物一顶,老张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种不知什么东西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瘦削的青年把老张那不动的躯体扶到漆黑的街道的一角,让他坐在楼梯口,缓步走回文华酒店,边走边脱掉了鸭舌帽,一头卷曲的秀发披了下来,再脱下上衣把它里外翻转,变成了件紫色丝缎、钉了时髦亮片和珠子的女装外套。
程杰在老张离开后,愈想愈不放心,叫款接处替他叫了部计程车,到蓝家去。到了,他仰首一望蓝家那层单位,发觉灯火通明,心下十分诧异。他没下车,只叫计程车司机等着,说要接个朋友。
等了半天,计程车司机不耐烦了:“怎么你不上去叫你的朋友下来啊?等人而车不动,我们是没钱赚的。”
程杰,给了他一百块钱:“这是等候费。”
又等了一会儿,蓝家单位灯熄了,赫然见到蓝氏夫妇让几个便衣警探带走。
程杰心里大大震惊,难道这么快便有人告密?老张连打电话都赶不及?惟有强作镇定地叫司机把车驶回文华酒店去。
到了酒店房间,他急快挂电话到老张家,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个粗哑嗓子的女声接听。
“请问张老板在吗?”程杰问。
“你是谁?”那是凶巴巴的女人声音,程杰在药房帮手时听过的,是老张的老婆。
程杰想,不好说自己是阿杰,只拉老了声音说:“我是他的朋友。”
那个女声更凶了:“现在是半夜三点半了,你知道吗?”
程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问张老板在哪里而已。”
“他在你后面!”老张的老婆更凶了:“不晓得跟什么猪朋狗友混在一起,不在家呀。”啪的一声便收了线。
程杰不禁担心起来,老张哪儿去了?莫非是他告密?不会吧。那么老张……想到那里,程杰毛骨悚然,心想老张说得对,快点走!赶到机场搭最早那班飞机走,到什么地方都好。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门缝有封信推进来了一角,程杰本能地不等信封整个推进来,呼的一声便把门打开,不管是谁部好,先把送信的人一把揪进来再算。
怎知开了门,人影也不见一个。
程杰只好把门关上,打开信封看。
里面有一张纸,是打字机打的英文字,斜斜的花巧字模,不像一般打字机的楷体,程杰看着:
你在香港的惟一联系也没有了,别想跑,请等待你的礼物。
程杰突然升起种恐惧和不祥的感觉,呆然坐在沙发上,从窗户眺望下去,周日中环的街上行人稀疏。
他走出街外,在报摊流目而望,买了几份报纸回酒店房问看。
报纸首页都是地产广告,翻到其中一份的港闻版,程杰下禁魂飞天外:“中年男子街头破枪杀”。正对他眼睛的,是老张口鼻流血倒毙街头的照片。
程杰一时急痛攻心,泪眼模糊,张大嘴巴想叫,但叫不出声来,伤痛在他五脏游走,简直有窒息的感觉。
直到如今,他才顿悟老张和他的关系,比他一向觉得的还亲切。老张是他的亲人、叔叔、兄弟、朋友,一切都义无反顾地替他做,而他,为老张做过些什么?
他不该频频和老张联络,他觉得老张间接死在他手上。是准下手取了老张的命?程杰把报上老张口鼻流血的照片竖在墙上,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老张,我不为你复仇不是人。”
他狠狠地咬了左手的食指一下,牙齿死命地噬进肉里,直至鲜血从指头流出,染在他的唇上。程杰解开衬衫,用指头的血在宽阔的胸口画了个交叉:“老张,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
他有跑到老张陈尸之处的冲动,但他自小便在三教九流的人口中听过:“凶手常会有回到现场的习惯。”想想,那是不能去的,老张声声叮咛:“快走!”他知道他是对的。
程杰嚎陶哭了好一会儿,几乎把血都哭出来了。好,他会回三藩市去,要了大麻子的狗命。
这时有人敲门,程杰把衬衫钮子扣上,开门,只见小厮双手捧着个一尺长左右的礼物盒子,上面结了整齐漂亮的丝带蝴蝶。
程杰接过了,那盒子出奇地重,小厮跟着给他个信封:“里面是电讯。”程杰随便在裤袋掏出张钞票给他,小厮一看,居然是张五百元大钞,喜出望外地一连叠说谢谢。程杰心不在焉的把门关上,根本没留意给了多少打赏给小厮。
他先看电讯:“公司有急事,请即回。班机已代你订好。”再拆礼物盒上那小信封,里面有张卡,写着:“打开来看,你一定欣慰。”
程杰打开一看,又是悚然一惊,原来是个灰白色云石骨灰罐子,上面用金字刻着“谭氏李淑君夫人”生于什么年月日,死于什么年月日,花瓶型的罐子封口封得密密的。
谭,正是程杰假护照所写的姓。
怪不得那包“礼物”这么重,程杰没打开封口来看,反正那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东西,不看反而没有心理负担。
他必须过得香港和三藩市的海关,他必须回到三藩市去,查出谁陷害了雪儿、蓝氏夫妇和老张。
表面看上去,应是大麻子,然而,大麻子用雪儿箝制着他便够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牺牲?
到底是什么人在作恶?难道是日本帮?
他把骨灰罐子放在手提行李里边,反正他只有一件行李。
香港的女海关员叫他把行李袋打开,看见了骨灰罐,看了看程杰,见他脸带愁容,双眼红肿,一片彻夜无眠的样子,问道:“谭先生,你此行就是为带令寿堂的骨灰去三藩市?”
程杰默默地点点头。
女海关员深带同情地叫他出去了。
在飞机里,程杰心知过关没香港容易,到底中国人比较明白中国人尊敬先人的习惯。
他的心事多得不知从何想起。
老张死了,没有人能再替他传递消息,蓝氏夫妇不知结果如何,雪儿亦不知在哪儿。
要是蓝氏夫妇被控藏毒而身系囹圄,雪儿会伤心得怎样了?谁去照顾她呢?
要是雪儿发觉父母在他到访留下礼物之后被捕的,他怎么解释?
到底相框里面有什么?曲奇饼里面有什么?
再想,自己有什么特别,会令到所有亲近自己的人都受害?大麻子都说过:“你的票房价值还未到那地步。”
以程杰的聪明,他知道黑道大阿哥不会随便杀人,他全没有令大麻子要杀死老张的重要性。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程杰未曾合眼,亦没吃东西的胃口。
下了机,过了入境处,再到海关,海关员不免又问那云石罐子是什么,程杰道:“是先母的骨灰。”海关员见他脸容憔悴,神情悲忧,同情地道:“你一定很爱你的母亲了,要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
程杰说:“不,我恨她。”
海关员做梦也想不到这中国青年会这么回答,半笑半开解他说:“我们都各有自己的问题,是不是?”
程杰内心充满仇恨,仇恨令他忘记了紧张,呆呆地站在那儿,海关员用手指指闸口,示意检查完了,叫他出去:“做个好基督徒,或者佛教徒,原谅她,我妈亦从未爱过我一天,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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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杰这才脚步浮浮地走出去,外边的阳光很刺眼,他有点头昏脑胀,叫了部计程车,坐在车子里出神。
“到哪儿去?”计程车司机问。程杰全然听不见。计程车司机掉过头来,放大了嗓门问:“先生,到哪儿去?”程杰才如梦初醒他说了三藩市的地址。
刺心之痛之后是一片无可控制的麻木,过了大概四十分钟,车子快到市中心了,程杰的头脑慢慢地清醒过来,对司机说:“我改变了主意,在金门公园放下我罢。”
司机奇怪地看了这疲累的青年一眼,不好说什么,由得他挽着行李,往金门公园走去。
程杰头痛欲裂,但他极力集中精神,记住每一步踏过的路,就在他首日到三藩市,独自坐了半天,看见希素绊倒的树下,放下行李,把骨灰罐拿出来,在树下挖了个洞,将罐子放了进去,用泥土埋着。
他没再逗留,走出公园,再叫了部计程车,直往大麻子平日召见他的地方去。
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门。程杰根本不晓得大麻子在什么区,但这是他惟一知道的地址,他决定一于赖死不走,直至大麻子见他为止。他不要给机会大麻子做任何准备,更不会奉命先回公寓。
程杰狠狠地按着门铃,终于门开了,开门的是把曲奇饼盒子用塑胶纸封口的阿祥。
程杰一手执着阿祥的衣领,一边推他进屋子里:“司徒大哥在哪儿?”阿祥诧异地望着程杰憔悴的脸和满布血丝的眼睛:“我,我怎知道?”
程杰挥起左手重重地揍了阿祥一拳:“出了事,你不知道也得知道。”
“出了什么事也别告诉我,我只是做封胶袋的。”阿祥捧着脸,矮小的身材根本没还手之力,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噢,原来是只做封胶袋的?”程杰又揍了他一拳:“口不密的怎会让大哥选中做封胶袋的?别向我装蒜,大哥在哪儿?”
阿祥苦着脸说:“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小儿,不过为生活所逼而已,你打死我也没有用。”
程杰右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左手一个疾劲地短拳槌在他的胃部,阿祥既窒息又想吐,疼得想弯下身子,但让比他高一个头的程杰拉着领口,连身也弯不下去,只喔喔地喘着气。“为了生活所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