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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城,后土殿。
风后狂奔着上殿,黄帝正坐在他的宝座上发呆。
“他们回来了,几千几万人。”风后说,“他们在河水对岸列阵,就要攻过来。”
“禁舞乐,起干戈。”黄帝平静地说。
风后愣了一下,“陛下不问他们是什么人?”
“还用问么?”黄帝说,“其实我等这一天很多年了,而昨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被惊醒了。”
“什么梦?”
“我梦见炎帝从那个女人肚里挖出来的孩子在风里生出了铁甲,变成了一个狂魔。”
33。涿鹿(1)
涿鹿之野,天际垂云。
草浪在风中起伏,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狂魔的脚下流过。他的背后是一株横在河面上的老树,月光在水里的反光如同跳跃着的银片。
决战前夜,妖魔们在河前列着方阵,他们高举着火焰色的大旗,那旗在夜色里看起来是纯黑的。不远处地平线上的涿鹿城里灯火通明,磨刀声彻夜的笼罩了这座城,云龙纹的战旗在城上飘拂。
魑魅坐在狂魔的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青丝长发,露出玉白且透明的后颈和双腿,妖娆得让人惊恐,但是妖魔们保持了平静,他们已经站着入睡。魑魅微微地笑着,亲吻狂魔那条冰冷的嘴缝,狂魔已经不懂得拒绝。
“跟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低沉的声音在狂魔的胸腔中振荡,“在我还没有成为这个样子之前。”
“你完全不记得了?”魑魅贴在他的耳边说话,柔软而纤长的丝发扫在冰冷的面甲上。
“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是很好么?”
“可是想知道。”
“那时候我们相识,”魑魅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冰凉的铁面甲,“一起奔跑。”
“嗯。”铁甲点点头。
“你姓姜,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公子;风伯雨师也都是,那时候我穿着男装,我们合称涿鹿城四少。”
“嗯。”狂魔再次点头。
“我们在涿鹿城搞了很多的事,非常有名,每件事都是跟黄帝对着干的,像是拆掉仓颉的学堂啊,抢劫熟肉铺子啊,截断黄河大坝啊,都是我们干的。总之每天不过杀杀人跳跳舞,用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八个字来形容我们当时的风格非常贴切,但是活得蛮快乐。对了,我们还把黄帝新娶的老婆拐跑了。”
狂魔中发出仿佛风箱拉动般的笑声,“那黄帝一定气死了吧?”
“当然气死了,他恨得想杀掉你,但是没能得手。”
“是啊,我很硬,他砍不动我的。”狂魔说,“可我不记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就个傻瓜,现在还是个傻瓜,大傻瓜!”魑魅忽的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是涿鹿城四少,我们那么熟,会不会都是傻瓜?”狂魔问。
魑魅不笑了,抱着他的头,“是的,我们都是些傻瓜。”
“有你在真好,能帮我记着以前的事。”狂魔说,“我不怕别的,就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魑魅把脸蛋贴在他的面甲上,“这么露骨的情话,你以前可说不出来。”
“那云锦呢?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叫这个名字的人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走。”狂魔又说。
“你再说那个名字一次……我没有听清。”
“云,锦。”狂魔一字一顿地说。
“再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心痛啊?会不会鼻子酸酸的啊?会不会有点想流眼泪啊?”魑魅坐起来,左左右右拍打他的脸。
狂魔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可是我没有心,也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
“真可怜,要是以前那个懦弱的你,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鼻涕眼泪已经糊了满脸吧?”魑魅握拳砸在铁甲的头盔上。
“只是每次想到,总觉得有露水结在脸上。”狂魔说,“湿的。”
魑魅轻轻擦拭他的铁面甲,面甲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滴,越是接近那两个漆黑眼孔,越是密集。
“别哭啦,再哭你会锈掉的。”魑魅说。
“这就是哭么?”狂魔说,“再跟我讲讲云锦的事。”
“她是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她家的大屋高耸入云,每个女孩都被养在里面,只能看见井口大小的天空。可云锦生下来就有雪白的羽翼,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展翅飞走,她家里的人没办法抓住她。她像是燕子那样高飞到云的上方,然后舒展羽翼让风带着她在那里飘上几天几夜,她自己却睡着了。她飞到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天空是漆黑的,像是一层黑色玄武岩的墙壁,星辰像是宝石那样镶嵌在上面,下面是白色的云,没有人能伤害她,也不会有人吵醒她。”魑魅轻轻地说,“我们涿鹿城四少和云锦是好朋友,她有的时候会带我们飞去东海,我用妖术在海上结发为舟,风伯令风吹我们远渡到蓬莱,雨师掌舵,云锦就在船头吹笙,海兽龙怪听到她的音乐都乖乖地沉入海底,没人会伤害我们。”
“那我在干什么?”
“你在我们中一直是最没用的那个,所以你什么都不干。”
“哦,是这样啊。”狂魔说,“那云锦总是飞在天上,又怎么会和我一起走在路上呢?”
“因为你不会飞啊,傻子,她为了和你一起走路,就把羽翼收了起来,降落在地面上。但是地面上很危险,又很多人会伤害她,所以她很害怕。”
“哦,那么说来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好朋友,”魑魅蜷缩着贴在他胸前,微微颤抖,眼泪无声的滑过脸庞,“一起欢笑……一起奔跑,那时候,涿鹿城的天空是碧蓝的。”
太阳升起,数千年前那场改变整个中原命运的战争就如此开始了。
半边天空上太阳炽烈如火焰,半边天空里阴云密布,暴雨狂风,惨碧色的气从妖魔们身上散入天空,结作悲伤的云。轩辕部的勇士们披着金色的日光向南,妖魔们的铠甲上飞溅着雨水向北,在光与暗交际的地方他们相遇了。戈戟纵横,英雄们斩杀,妖魔们咆哮,远古的大地上烟尘弥漫,高山之巅求乞的巫师们散发如旗赤身而歌,鲜血在灼热的光之下汽化,战场上弥漫着红色的雾。
黄帝在龙车上远眺,六龙夭矫,云流涌动。
左路应龙军正迎战雨师率领的五万魔头,右路英招军面对的也是五万魔头,中路是风后带领的云师精锐,和对面的十万魔头对峙。那些妖魔的头领盘膝坐在远处的高山之巅,膝盖上放着黄帝熟悉的一柄犬牙战斧,身边偎依着妖娆的女人。风后未敢轻动,那座山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绿色头发的孩子,打着一柄巨大的红油纸伞,瓢泼的大雨打在他的伞上。
黄帝又一次地想念大鸿,如果大鸿还活着,可以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
而他现在只能握紧尚方宝剑的剑柄,在流云之上感受着强烈而寒冷的风。
昨夜他问过巫师这一战的胜负,巫师以龟蓍占卜,可用火焰灼烧龟甲,龟甲忽然就裂成了碎片,装着蓍草的竹筒被小巫师不小心碰翻了,蓍草洒了一地。巫师于是拍了拍手,对黄帝露出无奈的神色。
云层下浩瀚的原野上,利箭撕开空气,投矛如飞蝗掠过,王师的精锐铁虎卫在利箭和投矛的掩护下发起了冲锋,乘着战车长驱而前,挥舞戈戟。但是妖魔们的防线丝毫没有溃退,妖魔们以吃铁砂熬炼出的钢铁身躯硬接了利箭和投矛,再拔下来反击逼近的战车。
人和妖魔们一起怒吼,大地在微微颤抖。
坐于山巅的狂魔在狂风暴雨中缓缓抬起头,隔着几十里和黄帝对视。黄帝真讨厌那样的对手,因为他看不透对手的眼神,他所见的只有一片无尽头的黑暗。龙车以雄鹰俯冲的姿态和动作向着山巅而去,狂魔推开了女人,从膝盖上抄起战斧,跃出山巅!
“杀!”他咆哮,凄风苦雨被他一斧破开,山巅的空气里划过一道火焰色的光华,像是彩虹。
风后缓慢悠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提起青钺,向着那柄红油纸伞冲锋而去,十万人跟在他身后。伞下的孩子静静的看着他,扔掉了红油伞,从背后抄出两丈长的战戈来,谁也不知道他原先把那东西藏在哪里,那件武器比小妖精高了三五倍,有无数的牙刺突出,通体是枯骨的惨白色。
青钺和骨戈相击的瞬间,半空里传来了雷霆一般的轰鸣,风后感觉到强大得能把他的脸吹裂的惨白色妖瘴从骨戈上散溢开来,他的手腕发抖,脸上生痛。
“你的兵器真大。”风后抬头看着云层上对杀的两人激起的雷电,天空都在抖动。很久以前那天坏过一次,一个叫女娲的女人补好了它,但是它一直不太结实,风后想他原本应该提醒这位大哥稍稍控制一下。但他现在没机会这么做了,小妖精挥舞着那柄可怕的武器,带起了万鬼恸哭的可怕声响,风后只能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把青钺舞成一团青光。
人和妖魔们的血渗入大地深处,此刻如果以天帝的高度往下看去,会看见神州大地的中央一块晃眼的红斑越来越大。
黄帝和狂魔对面挥舞兵器,狂魔不会飞翔,可是下面山巅上那个妖媚的女妖精升起了强大的青色妖瘴,浓烈得近乎实质,狂魔总能踩在妖瘴上又一次跳到黄帝的龙车的高度上来。黄帝从未感觉到这样的棘手,即便是面对炎帝的时候,因为狂魔的力量和速度都跟他一模一样,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机会投机取巧的战斗,黄帝宁愿自己手中的不是锋利得可以切开太阳的尚方宝剑而是一把擂鼓瓮金锤,这样他挥舞起来更舒服。他和狂魔之间的战斗已经变成了纯粹的体力较量,没有人指望一击能够造成什么伤害,每一击他们都竭尽全力,每一击都在消耗对方的力气,虽然对方的力量看起来是永无穷尽的。
黄帝想这场战斗也许要持续上万年,这样两个相似的力量在对拼。
每一次他们的武器相击都有炽热的炎、肃杀的雪、光烨和雷电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云层被这些力量切割得七零八落,天空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燃烧的石屑坠落,化作一场细微的火雨。
狂魔大笑,无比欢畅。
“妖怪,我想问你几个问题。”风后大喊。
“那你得快点问,”魍魉把骨戈挥舞得密不透风,“因为你支撑不住了,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死了。”
“蚩尤已经死了,对吧?”
“对,那家伙从黑暗里醒来只是因为死心不息。”
“那你们还来打这场仗有什么意思呢?”风后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妖瘴压得贴着地面了,“神农部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死了,过去的执着和悲伤现在就像阳光下的水泡一样,过几年就没有了。”
魍魉的骨戈劈头砸下,“我不知道,如果你说话没那么啰嗦你还有机会多说两句。”
“你不知道你还这么狠?”风后吐出一口血沫。
“因为魑魅说要这么做。”魍魉说,“其实我是个很简单的妖精,没有特别的理由,我知道你光用说就把刑天说死了,但是对我没有用。”
“可是你那个漂亮师妹喜欢蚩尤不是么?”风后拼尽最后的力气,“你难道不妒忌么?”
“不。”魍魉认真地说,还点了点头,“爱一个人,是要她幸福。”
“你这个白痴妖怪。”技穷的风后终于骂了粗口。
33。涿鹿(2)
“考虑投降么?”应龙听见了远处风后的声音,也对那个被妖魔们拱卫起来的雨师大喊,“投降我们好处应有尽有,你的兄弟蚩尤也投降过,不是么?”
“是啊,”雨师恶狠狠地说,“然后我们的公主死了。”
“可是你没有女人,不会有事的。”应龙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勉强。
“是啊,没有,因为我喜欢的已经死了。”雨师仰起头,沐浴在自己召唤的暴雨中,咬牙微笑。
“你不必想着劝我投降,”风伯说,“我只是来帮衬兄弟的。”
英招挥舞电戟,绷着嘴唇什么都不说。
“相比起来我们是这战场上两个多无谓的人呐!”风伯再度驾着狂风扑上。
“可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讲义气啊!”风伯挥刀,照着英招的脑袋猛砍。
魑魅的山巅上舞蹈,听着这世界近乎崩碎的声音,千万人喊杀,千万人倒下。她觉得这样真好,一点都不寂寞,只是有点悲伤。
她很高兴他们这群人从涿鹿城去了九黎,又从九黎回来,那道路很漫长,路上她坐在狂魔的肩上,风吹起她青旗般的长发。她珍惜着道路上的每一天,因为她知道他们这些人将走到绝地,于是那些有星月的夜晚,她让狂魔拥抱着她坐在天空下,一起仰望。这时候时间流逝得很慢,仿佛能够长到永恒。
他们不为了得到什么而来,只为了抹去那些让人难过的记忆,所以等着他们的只有绝地。
她舞蹈着,青色的妖瘴在天空愈加地浓烈,那个男人踏着她用几百年妖术精华凝炼出来的妖瘴,龙一样夭矫纵横,战斧的铁光仿佛雷电照亮了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