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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兹?”博瑞屈俯身对我说话。
我重返真实世界。我深知自己是个一团糟的可怜虫,像一个线丝纠缠的傀儡,或是一匹足腱严重受创的马。我已无法恢复以往的模样,而我以前的世界再也容不下我了。博瑞屈说过,怜悯是个很差劲的爱情替代品,而我不想得到任何人的怜悯。
“博瑞屈。”
他把身子弯得更低。“没那么糟。”他在说谎,“现在好好休息,明天再……”
“你明天动身前往公鹿堡。”我对博瑞屈说。
他皱着眉头,“慢慢来。给你自己几天的时间复原,然后我们……”
“不。”我缓慢吃力地坐起身,用尽所有力气开口。“我决定了。明天你回公鹿堡,人们和动物都在那里等你,他们需要你。那儿是你的家和你的世界,但不再是我的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要怎么办?”
第5节:计划新的人生
我摇摇头。“你不用管了,也不用别人操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位女孩呢?”
我更猛烈地摇头。“她已经浪费大好青春照顾一位残废父亲,结果反倒成了债务人。你想我能就这样去找她吗?我应该请求她爱我,然后像她父亲一样成为她的负担?不。无论她单身或已婚,她还是维持现状来的更好。”
我们之间的沉默无限延伸。姜萁在房里某个角落忙着,调制又一剂对我来说无法奏效的草药,博瑞屈则像雷雨天的乌云般屈身站在我跟前。我知道他很想摇醒我,也很想一巴掌把我的冥顽不灵击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博瑞屈没有伸手打一个残废。
“所以呢,”他终于开口了,“那只剩下国王了,还是你已经忘了曾经宣誓成为吾王子民?”
“我没忘。”我平静地回答,“如果我还相信自己是个正常人,就会回去,但我已经不是了,博瑞屈。我成了别人的某种义务了,好比棋局中需要受保护的棋子,或是任人宰割的人质,毫无能力自卫和保护别人。不,身为吾王子民,我只能赶在别人加害于我,并且藉此伤害国王之前赶快离开这个棋局。”
博瑞屈转过身去。他的身影在阴暗的房里形成了一个轮廓,在火光边的脸庞却看不清晰。“我们明天再谈。”他开口了。
“只是道别。”我插嘴。“我的心意已决,博瑞屈。”我伸手抚摸耳朵上的耳环。
“如果你留下来,我就得跟着你。”他低沉的语调有股不可动摇的坚持。
“那行不通。”我告诉他。“我父亲曾经交代你留在原地抚养一名小杂种,如今我叫你走,国王仍需要你效忠他。”
“斐兹骏骑,我不……”
“求求你。”我不知他从我的语气中听到了什么,只感觉他忽然沉默了。“我好累,该死的累。我只知道自己无法在有生之年完成别人对我的期望,我实在无能为力。”我的声音如老人般颤抖。“无论我必须做什么,也无论我发誓要做什么,我早已遍体鳞伤,无法实践我的承诺。也许我这样做不对,但情况就是如此。每次都是别人的计划和别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我的。我有试过,但……”我感觉整个房间在晃动,好像是别人在说话,而我也感到震惊,却无法否认这些句句都是实话。“我现在需要独处,要休息。”我简短说道。他们俩同时沉默地看着我,然后缓缓离开房间,似乎希望我回心转意叫住他们,但我没有。
当他们离开之后,我让自己呼出一口气。我对自己的决定感到眩晕,但我真的不打算回公鹿堡,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把自己残破的余生从棋盘上移开,如今终于有机会重新整理自己,并计划新的人生。我逐渐体会到自己已不再存疑,虽然心中仍交织着遗憾和慰藉,但我不再存疑了。我宁愿在无人知道我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不依任何人,甚至国王的意愿过活,就这么办。我躺回床上,数周以来首次全然放松。再见了,我疲倦地想着。我想和所有的人道别,最后一次站在国王面前看他轻轻点头表示称许。也许,我能让他了解我为什么不想回去,但我不会这么做。到此为止,真的到此为止。“对不起,国王陛下。”我喃
喃自语,凝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直到沉沉入睡。
身为王储或是王妃,如同稳稳地跨在责任与权威的藩篱上。据说,这个职位是用来满足继承人的权力野心,同时也教育他如何行使职权。皇室最年长的孩子,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成为王储。从此,王储或王妃就担负了掌管六大公国的所有责任。通常,王储即刻承担那些执政君主最不关心的职责,而这些职责因统治时期的不同而有显著差异。
骏骑王子在黠谋国王执政时首先成为王储。对他来说,黠谋国王移交了所有和边境疆界有关的事,如战争、谈判、外交、漫长旅途的劳顿,和战役中所面对的种种悲惨状况。当骏骑王子逊位,惟真王子继任王储,同时也继承了与外岛人作战的种种未知状况,以及由此衍生的内陆和沿海大公国内战,且因国王随时可推翻他的决定,使得这些任务更为艰难。因此,他时常被迫收拾与己无关的烂摊子,只能非己所愿地选择自我防卫。
珂翠肯王妃的地位恐怕更是岌岌可危。来自群山的她,在六大公国的宫廷上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她在和平时期或许可以得到更多的包容,但公鹿堡宫廷此时正为着六大公国的内乱而沸腾着。外岛以前所未有的攻势不断袭击沿海地区,带来比掠夺更为严重的破坏。珂翠肯王妃在位时的第一个冬季,我们亲身体验了首次冬季突袭。突袭事件的威胁接踵而来,而冶炼镇事件带来的痛苦更是挥之不去,动摇了六大公国的基础。人民对执政君主的信心低落,而身为不受爱戴王储的古怪妻子,珂翠肯王妃的处境可一点也不令人称羡。
内陆大公国身处因内乱而分裂的宫廷,不时抱怨,因为他们须缴税保障非他们所管辖的沿海地区。然而,沿海大公国不但亟需战舰和军队,更当有效遏止入侵者突袭境内最不堪一击之地。内陆出身的帝尊王子频频向内陆各公爵献殷勤,透过礼物和社交拉拢关系,藉此强化势力。而自认本身能力已无法抵御入侵者的王储惟真,则专心建造战舰以防守沿海大公国。大体上,黠谋国王如巨大的蜘蛛般蜷伏着,竭尽所能地将权力平均分配给自己和儿子们,以维持六大公国的领土完整。
当我意识到有人抚触我的前额,我就醒了。咕哝了一声,我扭过头去,身上的毛毯都湿了。我努力挣脱它们的束缚,坐起身瞧瞧是谁胆敢打扰我。黠谋国王的弄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焦虑地望着我,我却粗暴地瞪着他,使得他在我的目光中退缩。局促不安的感觉笼罩着我。
弄臣应该早在几天前就回到千里之外的公鹿堡去陪伴黠谋国王的,他离开国王身边从不超过几小时或一晚。因此,他在这里准是个不祥的预兆。弄臣是我的朋友,至少是在他的怪异举止范围内所容许的朋友。但是,他的来访总带着某种目的,而这些目的很少是微不足道或令人愉悦的。我从未见他如此疲惫。他身穿一套罕见的红绿花斑点小丑装,带着鼠头令牌,鲜艳的服饰和他苍白的皮肤形成极怪异的对比,恰似被冬青所缠绕的半透明蜡烛。他的衣着比他本人结实,灰白的发丝如同浸在海水般浮出帽檐,晃动的壁炉火焰在他的眼中闪烁。我揉揉发涩的双眼,把些许发丝往一旁拨开,只觉头发湿润……我在睡梦中出汗了。
第6节:在背叛的深渊中探索
“喂!”我设法开口,“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口干舌燥地说着。我想起自己生病了,但细节已模糊不清。
“还会在哪里?”他悲伤地看着我,“您愈睡愈无精打采了。请躺下,陛下。我能让您舒服些。”他近乎挑剔地拉整我的枕头,我却挥手请他离开。这很不对劲,因为他对我从未如此客套。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他那简洁刻薄的话语,感觉犹如半生不熟的水果。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好似表达怜悯,但我一点儿也不想接受。
我低头一瞥绣花长睡衣和华丽的床罩。它们看起来颇为诡异,但疲惫和虚弱使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在这儿做什么?”我问道。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叹着气说道:“我在照顾您,在您熟睡时照顾您。您知道我这样做挺愚蠢的,但我毕竟是个愚蠢的弄臣。您明知我很愚蠢,每次醒来却问我同样的问题。让我提个更明智的建议:求求您,陛下,让我派人去找另一位医师来。”
我靠在因汗湿而发酸的枕头上,心里知道只要一开口,弄臣一定会更换枕头,但我又会流汗把新换上的干净枕头弄湿,这实在没什么意思。我用粗糙的手指抓住床罩,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握着我的手,轻柔地拍道:“陛下,我对这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到疑惑。这位医师根本帮不了您。他的知识恐怕远不及他的见解。”“博瑞屈?”我满是疑惑。“博瑞屈?他在这里就好了,陛下!他或许只是个马厩总管,但我敢说他比这给您药吃,还让您满身大汗的瓦乐斯郎中来得高明。”
“瓦乐斯?博瑞屈不在这里?”弄臣的脸更黯淡了。“他不在这里,国王陛下。您知道,他呆在群山里。”“国王陛下……”我说着说着就笑出来了,“如此嘲弄我!”“不会的,陛下。”他温和地说道,“不会的。”
他的温和令我困惑。这些拐弯抹角的辞令、谜语般的谈话、诡异的言语攻讦和双关语,还有狡黠的羞辱,实在不像我所认识的弄臣。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过度伸展且磨损的破旧绳索,但仍试着理出个头绪。“那么,我在公鹿堡了?”
他缓缓点头:“那当然。”他的嘴因忧愁而紧闭着。我沉默了,在遭遇背叛的深渊中探索。我根本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这样回到了公鹿堡,博瑞屈却不在我身边。
“我来帮您拿点吃的。”弄臣恳求我,“您吃饱以后总是好多了。”他接着起身。“我在几个钟头以前就带过来这个,放在炉边保暖。”我用疲惫的双眼看着他。他蹲在大壁炉边,把一个有盖的碗从炉火边移开。当他打开盖子时,我闻到了浓郁的炖牛肉香,然后看着他把炖牛肉舀进碗里。我好几个月没吃牛肉了,在群山只能吃些野味、羊肉和山羊肉。我用疲惫的双眼环视整个房间,看到了沉重的织锦挂毯、厚实的木椅、壁炉的大石头和繁复的窗帘。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国王在公鹿堡的卧房,但我现在为何躺在国王的床上?我试着询问弄臣,却说道:“我知道得太多了,弄臣。我再也无法让自己蒙在鼓里了。有时感觉就像另一个人控制我的意愿,将我的心智推向我不想去的方向。我筑好的墙都崩塌了,像潮汐般排山倒海而来。”我深呼吸,却无法避开这冲击。先是一阵凄冷的刺痛,然后感觉自己好像浸泡在湍急冰冷的水中。“涨潮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几艘船正在航行,是有红色龙骨的船……”
弄臣充满警戒地睁大双眼:“在这个季节,陛下?当然不!不会在冬天!”
我的呼吸压缩在胸腔里,说话变得十分困难。“这个冬天来得太温和了,没有暴风雪却也毫无屏障。看,瞧瞧那儿,越过水面,看到了吗?它们来了,从雾中来了。”
我举起手臂指着,弄臣匆匆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弯腰朝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但我知道他看不见。不过,他仍忠心却迟疑地把手搭在我瘦削的肩上,瞪大了双眼,似乎要移除他和我视线之间的种种障碍,而我也希望和他一样看不到这幅景象。我紧握搭在我肩上那只修长苍白的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憔悴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戴着王室戒指,手指的关节却肿起来了。接着,我勉强抬起头凝视远方。
我指着一个宁静的港口,然后费力坐起身好看得更清楚。灰暗的城镇渐渐在我眼前开展,房屋和道路拼贴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港口的雾气十分浓密,我心想就要变天了。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凉了我身上的汗,也让我浑身发抖。尽管天黑雾浓,我却能清楚地看见一草一木。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精技注视,接着却疑惑了,只因我的精技能力向来不稳。
然而,我看到两艘船冲破浓雾驶入沉睡的港口,让我忘了自己精技能力的缺失。月光下有两艘黑色的船,但我知道船的龙骨是红色的,这就是来自外岛的红船劫匪。这些船犹如利刃般划过海浪,在雾中昂然前进,像割入猪肚的细刃般驶进港口。船桨完美一致地静静移动着,桨锁裹着碎布,不一会儿船身就大剌剌地驶入码头,犹如谈生意的忠实商人。有个水手从第一艘船轻巧地跳上岸,将手中的绳子绑在岸边的桩基上,另一位划手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