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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招均是含劲不吐,意在拳先,举手抬足之间隐含极浑厚的内力。五行拳本以猛攻为主,但他全不抢攻,只是展开架式,使荣彩双手欺不近身。荣彩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让着自己,如被温青一说穿,老脸可挂不住了,蓦地拳招一变,改掌为抓,双手手指尽是抓向对方要害,一招一式,越来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练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给他留下颜面,如不让他一招,温青免不得还要说嘴。”他自艺成下山,此刻是初次与人动手过招,决意遵照师父叮嘱,容让为先,眼见荣彩右手向自己肩头抓来,故意并不退避。荣彩大喜,心中倒并不想伤他,只拟将他衣服撕破一块,就算赢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头,突觉他肌肉滑溜异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鱼那样,一下子就被他滑了开去,正自一惊,袁承志已跳开两步,说道:“我输了!”荣彩拱手道:“承让,承让!”温青道:“他是真的让你,你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知道了就好啦!”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火把,快步奔来。当先一人叫道:“荣老爷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给沙老大报仇!”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荣彩叫道:“刘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内。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快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袁承志回过头来,月光下见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温青拉住他的手道:“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温青的手又软又腻,柔若无骨,甚感诧异:“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样,当真希奇。”这时荣彩已留意到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等三人推去。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惊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荣彩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荣彩知道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拳呼呼两招,向温青劈面打来。温青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铁链,“混元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那只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袁承志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在船头。铁锚一起,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了好去,双足一顿,提气向岸上跃去。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向江边掷去。荣彩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面之上,当真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温青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加招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来,掷给船老大,道:“给你。”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啰嗦甚么?我爱给这许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见他力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把元宝收起。温青在桌上打开包裹,一阵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他右拳在金条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两份,将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前,说道:“给你!”袁承志不解,问道:“甚么?”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了江里吗?傻死啦!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机智,心想这人年纪比自己还轻着一两岁,连荣彩这样的老手也给他瞒过,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并非为了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志不住摇头。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一定不要,一个硬要对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温青冲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过,发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举左掌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这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袁承志大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温青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边隐去。眼见他一身武功,杀人不眨眼,明明是个江湖豪客,哪知又哭又笑,竟如此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心中如何能安?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岂能收他酬谢?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翌日问明了石梁的途径,负了金子,迈开大步走去。石梁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石梁是个小镇,附近便是烂柯山。相传晋时樵夫王质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弈,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的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以法力移来,石梁之名,由此而起。
袁承志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哪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有甚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甚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甚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胸口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夫,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们为难的么?”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那瘦子点点头,转身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们骂些甚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