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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贼们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是倒霉之极了。”
这天晚上,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来,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群中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
那书生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张朝唐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微微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张朝唐道:“在下姓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生道:“在下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晚饭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书生相公显是很有权势。张公子,你去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人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只听到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了。房门打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张兄来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辽东”、“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孙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道:“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渤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应试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去不提。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张兄决无危害。”张朝唐谢了,却不敢多问。孙仲寿问起渤泥国人的风土人情,听张朝唐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渤泥国一般,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太平之福?”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张朝唐才告别回房。杨鹏举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转告了孙仲寿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张朝唐、杨鹏举和张康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甚严。查到张杨三人时,孙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便不问了。张朝唐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傍晚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身材魁梧,似是众人的首领,见到孙仲寿上来,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却又不像是盗帮山寨。杨鹏举在山上见了众人的势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壁垒森严,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心下暗暗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广博,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各人神情亲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每人神色间都显得十分悲戚愤慨。张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悄悄议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对孙仲寿所说“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难明所指。次日张杨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见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杨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进房中,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镗镗。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张杨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跟前。张朝唐抬头一看,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暗暗心惊,原来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人。张朝唐抬头看时,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癯,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有的是白色镶红边。张朝唐满腹狐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孙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甚么,张朝唐却愈听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当今崇祯皇帝竟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张朝唐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甚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鸩”,那是说明太祖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臣之事;后来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当,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杀头,便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唐心坎里去,他虽运在外国,但中土大事,却也知闻。祭文后半段却是“我督师威震宁远,歼彼巨酋”等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更后来又再痛骂崇祯杀害忠良。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抬头再看,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我河山,伤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这时祭文行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橡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张朝唐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杀虎牧童。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悲愤难禁。孙仲寿对张朝唐道:“张兄大才,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张朝唐连称:“不敢。”孙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张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笔,于我袁督师的勋业更增光华。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师蒙冤遭难,普天共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们旧部的一番私心。”张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袁崇焕被朝廷处死,是因崇祯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了奸臣和太监的挑拨,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渤泥之时,也曾听得几个广东商人痛哭流涕的说起过。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说冤枉,便是诽谤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纸诏书来到渤泥国,连父亲都不免大受牵累。可是孙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情急之下,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在渤泥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精忠岳传》。他读书有限,不能如孙仲寿那么骈四骊六的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孙仲寿本想他是一个海外士人,没甚么学问,也写不出甚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袁督师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他写下了这六句,十分高兴。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加。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孙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张杨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孙仲寿道:“张兄文笔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们袁督师英名远播,连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尽皆仰慕。”张朝唐作揖逊谢。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张朝唐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愤而离军,散处四方,今日是袁督师遭难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旧主。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尚有甚么重大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了起来,张朝唐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杨鹏举心想:“原来他是抗清的蓟辽大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袁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孙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朱安国道:“袁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只稍加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三个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夫。”孙仲寿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身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孙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张朝唐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原来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贤的党羽,曾诬奏袁崇焕通敌卖国,众人对他愤恨尤深。各人禀告完毕,孙仲寿说道:“小奸诛了不少,大仇却尚未得报,鞑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祯仍然在位。如何为大元帅报仇雪恨,各位有甚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孙相公!”孙仲寿道:“赵参将有甚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匆匆进来禀道:“李闯将军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孙仲寿道:“赵参将,咱们先迎接闯军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已久闻李闯的名头。知他名叫李自成,这几年来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到处打满了补钉,脚下赤足;穿一双草鞋,腿上满是泥污,纯是个庄稼汉模样。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另一个廿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夫模样。这三人看上去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