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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轻轻溜下地来,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便俟近他身边,低声道:“人来啦!”那锦衣卫也低声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点了他穴道,脱下他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蒙在面上,撕开了两个眼孔,然后抱了那人,爬向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马来,轻拍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进头来。
他举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伙伴。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伸指点了他穴道,反手一掌,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哪里还能动弹?袁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纵到床前扶起安大娘,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见他穿着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外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见到屋中情状,愕然怔住。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两名锦衣卫颈骨齐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来一个个都掷了出去,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内廷侍卫昏天黑地,飞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条,塞入安剑清耳中,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在他头上包了几层,教他听不见半点声息,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蒙着的破布,向五人当中一人笑道:“大哥,你好。闯王好么?”那人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原来这人正是李闯王手下大将、袁承志跟他结为兄弟的李岩。袁承志无意中连救两位故人,十分喜欢,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顺十六年六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时已有十年,他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大成人,安大娘哪里还认得出?
袁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所赠的金丝小镯,说道:“我天天带在身边。”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眉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又学了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长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大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只道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险。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不知怎样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袁承志道:“大哥,你的朋友快来了吗?”
李岩尚未回答,远处已闻蹄声,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这三人一个是刘芳亮,一个是田见秀,都是当年在圣峰嶂会上见过的。他二人已不识袁承志,袁承志却还记得他们相貌。另一个姓侯,却曾在泰山大会中见过。三人与李岩招呼后,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行礼,说道:“盟主,你好!”
李岩与安大娘都道:“你们本来相识?”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盟主,众兄弟齐奉号令。”李岩喜道:“啊,我忙着在河南办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袁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兄弟哪里担当得起?”姓侯的道:“盟主武功好,见识高,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所统官兵十余万,进迫潼关,命李岩秘密前来河北,联络群豪响应。姓侯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齐起。小弟立即发出讯去。咱们七省好汉,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六人谈得慷慨激昂,眉飞色舞。李岩道:“官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却有一个难题。”袁承志道:“甚么?”李岩道:“刚才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夷大炮,要运到潼关去给孙传庭。孙老儿大败之余,士无斗志,已然不足为患。只不过红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轰将出来,立时杀伤数百人,倒是一件隐忧。”袁承志道:“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去山海关打满清的么?”李岩道:“这些大炮万里迢迢的运来,听说本是要去山海关防备清兵的。但闯王节节得胜,朝廷便改变了主意,十尊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
袁承志皱眉道:“皇帝防范百姓,重于抵御外敌。大哥,你说怎么办?”李岩道:“大炮一到潼关,咱们攻关之时,势必以血肉之躯抵挡火炮利器,虽然不一定落败,但损折必多……”袁承志道:“因此咱们要先在半路上截他下来。”李岩拊掌大喜,说道:“这可要偏劳兄弟,立此大功。”袁承志沉吟道:“洋兵火器很是厉害,兄弟已见识了一些,要夺大炮,须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若能仰仗闯王神威,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众人又谈了一会军旅之事,袁承志问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时也常常说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袁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似你这般的人才,不知谁家姑娘有福气,唉!”忽然想起了小慧:“小慧跟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缘法了。”刘、田、侯三人听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侯的侯飞文道:“盟主,明儿一早,我带领手下兄弟前来听令。”袁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越说越是情投意合。袁承志于国事兴衰,世局变幻,所知甚是肤浅,听着李岩的谈论,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兀自瞧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别过。”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两人和安大娘别过,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远远跟随在后。两人一路说话,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道:“兄弟,闯王大事告成之后,我和你隐居山林,饮酒为乐,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袁承志喜道:“若能如此,实慰生平之愿。”当下二人洒泪而别。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回归客店。只见侯飞文已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阿九和一众从人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动声色,耽在房中,并不出来。袁承志对侯飞文道:“侯大哥,你带领几位弟兄向南查探,看那队西洋兵带的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查明之后,请赶速回报。”侯飞文听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而去。侯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来了。”袁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哑巴、洪胜海闯进厅来。青青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袁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自己,当下说了昨晚之事。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袁承志见她神色不对,把她拉在一旁,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别开了头。袁承志知她生气,搭讪道:“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虽是女子,但袁承志叫顺了口,一直仍叫她青弟。青青道:“哥哥没良心,要哥哥来做甚么?”袁承志道:“真是对不起,下次一定不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袁承志奇道:“咦,谁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不见她出来吃饭,袁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不知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再去赔罪就是,适才见她慌乱忧急之状,此时回想,心下着实感动。哪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说道:“姑娘不在屋里!”袁承志一惊,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也都带走了。他心中着急,寻思:“这一负气而去,却到哪里去了?她常常惹事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只是现下大事在身,不能亲自去寻。”于是派洪胜海出去探访,吩咐若是见到了,好歹要劝姑娘回来。
等到傍晚,侯飞文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袁承志当即站起,命哑巴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侯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移动缓慢,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众人大喜,相视而笑。铁罗汉叫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袁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洋官。”
众人直上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只见几名洋兵手持洋枪,对准了青青,手指扳住枪机。一旁坐着那两个西洋军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声呼喝。
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跟着飞身而前,在青青肩头一按,两人蹲低身子,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
袁承志怕火器厉害,叫道:“大家下楼。”拉着青青,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下楼去。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哎哟”一声,屁股上给枪弹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枪,须得再上火药铅子,众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去得远了。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干么跟洋兵吵了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袁承志见她神色忸怩,料知别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这三日来日夜记挂,此刻重逢,心中欢喜无限。
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市镇,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了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低声道:“谁叫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袁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用两枚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袁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话,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心想比就比吧,难道还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袁承志道:“你又为甚么独自走了?”
青青本来言笑晏晏,一听这话,俏脸一沉,说道:“哼,你还要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甚么事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袁承志知她脾气,倘若继续追问,她总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说道:“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甚么法子,才能抢劫他们的大炮到手?”青青嗔道:“谁跟你说这个。”袁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广他们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