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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唱了起来:“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官兵早已大乱,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谁去理会?听着这些歌谣,更是人心惶惶。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黑衣黑甲,数十万人犹如乌云蔽野,不见尽处。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来。守军阵势早乱,哪里抵敌得住?
忽然间大风陡起,黄沙蔽天,日色昏暗,雷声震动,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城上城下,众兵将衣履尽湿。青青等见到这般天地大变的情状,不禁心中均感栗栗。袁承志等回下城来,指挥人众,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杀官兵。各处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机劫掠,哭声叫声,此起彼落。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袁承志于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心头一喜,叫道:“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官兵哪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势头不对,拨转马头想逃。袁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提下马来,喝道:“到哪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个人督……督战彰义门。”袁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
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指挥,威风凛凛,正是闯王李自成。袁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些晕了过去。他命悬人手,哪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即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成千成万身披黑甲的兵将涌入城门。袁承志站在城头向下望去,见闯军便如一条大黑龙蜿蜒而进北京,威不可当。
袁承志率领众人,随着败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败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闯军鸣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呐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他们这一伙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 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
袁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破。闯王治国,大公无私,从此天下百姓,可以过吃饱着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袁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许多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罢。”各人心想他绝世武功,现下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是不费吹灰之力,俱都遵从。袁承志要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守军自然溃败。他带了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一路火光烛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袁承志正行之间,只见七八名官兵拖了几名大哭大叫的妇女走过,想起阿九孤身一个少女,不知如何自处,又想到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诚挚深切,令人心感,但此生却已无可报答,突然之间,内心涌起一阵惆怅,一阵酸楚。他直入宫门,守门的卫兵宫监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眼见皇宫中冷清清的一片,不觉一惊:“崇祯要是藏匿起来,不知去向,那可功亏一篑了。”当下直奔乾清宫。
来到门外,只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闪在门边,往里一张,心头大喜,原来崇祯正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站着,一面哭,一面说道:“十六年来,陛下不肯听臣妾一句话。今日到此田地,得与陛下同死社稷,亦无所憾。”崇祯俯首垂泪。皇后哭了一阵,掩面奔出。袁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闪,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会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是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崇祯变色道:“你要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红,低声道:“是,儿臣今日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甚么?”阿九道:“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崇祯道:“把剑给我。”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长叹一声,说道:“孩儿,你为甚么生在我家里……”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宝剑向她头顶直劈下去。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袁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忽下毒手。他与两人隔得尚远,陡见形势危急,忙飞身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崇祯提剑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抢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祯哪里还握得住剑,金蛇剑直飞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转,已抓住崇祯手腕,右手接住落下来的宝剑,回头看阿九时,只见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断。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甚么人都杀,既害我父亲,又杀你自己女儿。我今日取你性命!”崇祯见到是他,叹道:“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监抢上来想救,被袁承志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袁承志举起剑来,正要往崇祯头上砍落。阿九恰好睁开眼睛,当即奋力跃起,挡到崇祯身前,叫道:“你别杀我父皇,求你……”脸上满是哀恳的脸色,望着袁承志,一语未毕,又已晕了过去。袁承志见她断臂处血如泉涌,大为不忍,左手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点了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脉的穴道,血流稍缓,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敷在伤口,撕下衣裾扎住。阿九慢慢醒转。
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下殿趋出。袁承志喝道:“哪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右手搂住他脖子,哭叫:“别伤我父皇!”袁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来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非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伤阿九之心,当下点头道:“好!”阿九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袁承志见各处大乱,心想她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有将她救回自己住处再说。当下抱起了她,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火光照得半天通红,到处是哭声喊声。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他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袁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焦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
青青又问:“干么不杀?”袁承志略一迟疑,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惜!这位美公主怎会断了一条手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带出来?”袁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下去,见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严重,便住口不说了。
青青问道:“甚么公主?甚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公主会画画,我见过她画的自己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横了她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对袁承志道:“师父,我帮你救公主去。”说着奔了进去。
注:曹化淳欲立诚王为帝,并非史实,纯系小说作者之杜撰穿插,《明史》中亦无诚王其人。其他与崇祯有关之叙述,则大致根据史书所载。
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
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两人走到厅上。何惕守道:“师父,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们。”袁承志点了点头。这时程青竹、沙天广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众百姓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黄纸,门口摆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哪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过的刘芳亮、田见秀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执手言欢。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驰而来。李岩过去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袁承志连忙拜谢。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李自成从箭袋里取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奸淫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袁承志道:“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一人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 裤,左脚赤裸,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是崇祯皇帝。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甚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把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禀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