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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祥和与世隔绝,仿佛世间一切纷扰恩怨,所有勾心斗角都不复存在。江轻逐直情径行恩怨分明,虽不至睚眦必报也绝非以德报怨之人,义父姚穆风之死便是头一件要报的仇。可他站在荒山小寺的禅房之中,瞧着天边氤氲缭绕的雨雾,心中竟也生出些许抛开俗世烦扰,一心只在山中的心境,不由想叫秦追也出来瞧瞧雨景。等他转身回房,见秦追在床上双眉紧锁,额头冷汗涔涔,睡梦中痛苦异常。江轻逐大吃一惊,只道阴雨天气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伸手在他身上一摸,谁知手掌刚碰到胸口,便被一把握住。
秦追满头是汗,手却是冰凉的。江轻逐手腕被他握得骨节格格作响,似要被捏碎,可见疼得何等厉害,不由得一阵心痛,轻轻将他额头冷汗拭去,蓦地听见他喊:“二哥、三哥,你们在哪?”江轻逐愣了一愣,心想他在喊他师兄吗?可平日只听他喊万啸风掌门师兄、喊杜笑植和薛兆二师兄三师兄,哪会有二哥三哥这等叫法。秦追紧握江轻逐的手腕,忽又喊了声:“爹娘,姐姐。”江轻逐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喊家人,他梦见小时候逃难的事,我只当他那时还是小孩子,不知骨肉分离之苦,有了师父师兄便幸福至极,一生无忧,原来他也和我一样虽饱食暖衣,终究是个孤儿。念及于此大生同病相怜之感,弯腰俯身将他搂在怀中。
他心中并无丝毫杂念,只觉怀里抱着的是个失落亲人的孩童,可转瞬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孩童,被人搂在怀中轻轻抚慰。秦追感到有人搂着自己,已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却见江轻逐闭着双目的脸,一时心中柔软如同棉絮飘荡,纷纷扬扬,不知该落向何处,不由自主也伸手将他揽住。二人心神恍惚,只盼就这样蜷在一起,抱拥而眠。窗外细雨绵绵,夜幕降临,晚钟响起,秦追醒了片刻,将方才梦中苦难全忘了,只觉周身一片暖意,钟声雨声如催眠乐曲,又将他带入梦乡之中。这回在梦里,便不再有流离失所之苦,只有一片宁静祥和,说不出的安心喜乐。江轻逐拥着他,感到他身上颤抖渐止,似不再受噩梦所魇,便也放下心,渐渐睡了过去。
寺外小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却放了晴,鸟语啁啾满园清香。秦追先醒来,见房中已有微光,低头一看,江轻逐在身旁睡得正熟。想到近来他日夜看护自己,沿途不敢大意,心神俱疲难免睡得沉些,不由一阵感动,便不惊醒他,独自起床走到院里。寺庙小院清静自然,远山寂寂木叶萧萧,一派世外美景。秦追呆立院中,见对面花树下站着一位老僧。这僧人耄耋之年,岁数犹在方丈慧证之上,身穿一袭旧袈裟,立在树下一动不动。秦追瞧了一会儿,只道他正在诚心祷告,不便惊扰,欲转身离去,却听那老僧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想去哪里?”
秦追一愣之下便又停步。老僧却仍旧对着花树,满树花瓣落了一身,秦追虽几日不愿言语,但对这年纪比掌门师兄还大的僧人却不能听若未闻,当即低声道:“大师是在问我么?”老僧道:“这花开得如此娇艳,施主为何瞧都不瞧一眼?”秦追抬头瞧那院中独一株的花树,一夜细雨虽打落许多花瓣,却教花朵更添艳色,枝叶上处处是雨后新露,阳光下闪闪动人,不禁道:“这花开得真好。”老僧道:“花开得好是因劫而得新生。”秦追道:“此话怎讲?”老僧道:“五十多年前,寺中半夜走水,一场大火几乎烧到大殿,寺中僧人奋力施救,直到天明才将火势扑灭。这株花树当年烧得只余半截枯木。你瞧这伤口,如今早已长成树节,我只当它活不转,谁想隔年春天,枯木上竟抽出新枝,师弟慧证念它求生之欲甚坚,日日悉心照料,比之以往加倍呵护,如今这树活得比五十年前更是茂盛了。”秦追顺着他枯朽如柴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干之上一块墨黑疤痕,像是从这处折断又再合拢,树节粗大甚是丑陋。他伸手抚摸,树皮粗糙潮湿,一股凉意直透掌心。
秦追道:“大师精通禅理,想必还有别的话要说。”老僧笑道:“施主灵心慧质,世上之事有何参悟不透。”秦追道:“枯木生花,绝处逢生,都是极难得的事,生老病死更是世人所难免,参不参悟又有甚么分别。”老僧道:“施主既已勘破,又何必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秦追道:“虽能勘破,仍受生离死别之苦,明知不该却犹放不下舍不得,这才是世间最痛苦之事。大师明知故问,又是何苦?”老僧道:“何苦何苦。舍弃忿怒,解脱众缚,彼无一物者,苦不能相随。施主若觉得苦便非勘破世情,既未勘破何来明知故犯,既非明知故犯又何来世间最痛苦之事?”秦追一愣,苦笑道:“大师所言振聋发聩,原来如此,受教了。在下冒昧,还未请通大师法号。”老僧道:“贫僧法号慧因。”秦追道:“聆教大师一番点化,心中如涌清泉。”慧因道:“施主本是智者,何需点化,不过是与贫僧有缘在这树下一同赏花罢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缘生缘灭,缘灭缘生,凡事皆由因缘二字。这院中原有好几株花树,全在那场大火中烧焦干枯,这一株侥幸得活,反倒教我师弟尽心尽力,这也是因缘,若非如此,它便是众多花树中的一株,未必能有这般灵气。”慧因说罢,转头瞧了秦追一眼道:“身心伤痛日久自愈,树犹如此,人又怎会不及草木。此树因缘在我师弟慧证,施主的因缘又在哪里?”
慧因说完,微微一笑合十为礼,转身离去了。秦追站在树下,久久不动,由得片片花瓣落在身上。
第三十四回
江轻逐自睡梦中醒来,只觉身上暖洋洋,忽然惊醒翻身坐起,已是日上三竿。转头一瞧床上空空,秦追早已不在。他想起昨晚二人竟然相拥而眠,犹如未长大的稚童,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又想,他去了哪里,莫非昨夜唐突叫他生气了?想到这再也坐不住,起身直奔门外。
房门一开,小沙弥静空正在外面,见了他笑吟吟道:“施主醒了,师父叫我请你去用斋饭。”江轻逐问道:“我那朋友呢?”静空道:“秦施主早已去了。”江轻逐心中一定,忙道:“我这就去。”说罢草草洗漱整好衣衫,随静空而去。到了斋堂不由一愣,见秦追正与慧证说话,虽不是谈笑风生,却也有问有答,不似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慧证见了江轻逐,合十施礼道:“江施主,昨夜睡得如何?”
江轻逐瞧了瞧秦追,见他面色平静嘴角微扬,不禁心中狐疑,不知他是何种心思,便草草答道:“甚好。”慧证道:“贫僧方才听秦施主所言,这些日子二位路上十分辛苦,而后似乎还有不少路要赶,贫僧虽想多留二位几日,却又怕耽误了行程。”江轻逐道:“大师慈悲,能留一日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扰各位清修。只是在下想起一事。”慧证笑道:“甚么事,施主请说。”江轻逐道:“昨日大师提及游靖留了东西给我,我问大师何物,大师却说不急。今日既要离去,还望大师明示。”慧证抚须而笑,却仍不答,过了片刻忽然悠悠道:“敝师兄慧因始龀离俗,神慧夙成,通晓经义,游化为任。今日清早恰逢归寺,贫僧与师兄十数年未曾相见,虽佛门中人应当心胸空明不萦万物,但久别重逢一见之下仍是喜不自胜。”
江轻逐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夸起自己的师兄,只是对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却实在不好太过失礼,便点头称是,等他下文。谁知慧证说完,观天而笑,过了片刻却转身走开了。江轻逐又是一愣,等回过神来,慧证已出了门,他连忙唤道:“大师请留步,那东西究竟是甚么?”他对游靖终究不太放心,生怕又有诡计,再者被这和尚挑弄得十分好奇,不得其解心痒难搔。慧证远远道:“所托之物早已转交,还望施主珍而重之,善哉善哉。”
江轻逐如坠云雾,愣神之际,忽觉肩头一沉,转头见秦追已在身旁。那人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恍如又回到当日柳家镇酒楼上初识一般,经这些日子静养连说话嗓音也已恢复如初。秦追道:“多谢你了。”江轻逐又惊又喜道:“你好了么?”秦追道:“我早已好了,却拖累你这么久。”江轻逐只道他还需时日才能将师门惨变渐渐忘怀,谁想一夜之间竟尔好转,欢喜之情难以言表,便拉着他坐下道:“既然好了,该多吃些东西,这么多天都只喝粥,饿得人也瘦了。”秦追道:“我方才吃了两大碗饭,再吃可就成了饭桶。你吃吧,我瞧着你吃。”江轻逐被他一说倒真有些肚饿,便埋头吃起饭来。
填饱了肚子,二人向慧证告辞下山,路上江轻逐回首遥望,见一老僧站在寺门外,正向二人施礼作别,瞧样貌却不似方丈慧证。他心中奇怪但也不再挂怀,来到山下仍叫秦追乘车,秦追道:“我坐烦了,天气晴好不如骑马走走。”江轻逐道:“我怕你手脚无力跌下马来,还是过几日再说吧。”秦追笑道:“你几时见过乌雪将我摔下地?”江轻逐见他微笑,一个多月来的压抑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不由也笑道:“好,那这马车也不必要了,只留下拉车的马儿,走得还快些。”秦追虽觉将车丢弃有些可惜,但二人若都不乘车反倒累赘,于是便将少许行囊取出放到马背上,二人各乘一骑上路。
乌雪许久不驮秦追,今日见了主人心情大好,可惜江轻逐胯下是匹拉惯车的驽马,怎及得上乌雪这样的神驹,一味垂头丧气慢慢吞吞,惹得乌雪好生不耐,想撒蹄疾驰秦追又勒缰不让,只得一路摇头摆尾十分憋闷。江轻逐暗暗好笑,心里也不喜欢驽马慢行,到下一个镇上便将马儿卖了,另择良驹。
镇上马商不少,马匹多且杂乱。江轻逐挑马与众不同,别人相马看马头高昂鼻大眼大,或是髋脊平坦四蹄稳健,他挑马却牵着乌雪自马群中走过,乌雪路过时对哪匹马瞧上一眼才问马商价钱。秦追道:“你这是买马还是给它找伴?”江轻逐买下一匹高腿长身的白马,虽价钱不菲,却是这些马中之最,当得起这个身价。听了秦追的话,江轻逐道:“马儿买了自然日日要与你的乌雪同行,若你的宝贝马儿瞧不上眼,成天像昨日路上那般闹别扭,我可受不了。”秦追笑道:“这马既是乌雪挑的,它总归不会再闹脾气,我瞧白马身形俊美,目光清澈,倒真是匹好马。”
江轻逐轻抚马鬃道:“好马本该有个好名,可若取了名便有了牵挂,日后再要分开就不易了。”他本惯于独来独往,自从与秦追相遇、误伤又冰释前嫌后,不知不觉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手足之亲,挚友之情,日久相处性情中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狠毒,多了几分体贴柔情。离开天灵寺后,他终日琢磨寺中和尚究竟对秦追说了甚么,令他忽然振作恢复如常。这日在路边凉亭歇脚,实在好奇,便旁敲侧击地打听。秦追笑了笑,提起桌上茶壶替他倒了杯热茶道:“佛门清净,清戾气涤怨憎,在寺中住了一晚,有些事自然想通了。”江轻逐道:“我只怕那老和尚不知用甚么法子骗得你遁入空门当了和尚,岂非得不偿失。”秦追道:“一心向佛绝非坏事,何来得失?”江轻逐道:“还说老和尚没古怪,我瞧你已经有这心思了。可别再多想,等我替游靖办完事,咱们回天剑山庄将那些陷害你的人全都杀干净。”
秦追听了天剑山庄四字,三位师兄身死的惨状又历历在目,心中酸楚叹了口气。江轻逐自觉失言,好生后悔。秦追却道:“师兄之死虽如剜肉剔骨,可终不能日日伤怀,我想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再想下去,师兄们九泉之下必定骂我无能,只顾自己伤心却不为他们报仇。”江轻逐道:“说得不错,正该如此。”秦追又道:“复仇若只杀人便全无意义。我要将凶手为何杀害师兄嫁祸于我查个明白,再教他俯首认罪。”江轻逐心中却另有想法,他若认定仇人便是手起刀落片刻见分晓的事,那容得下一桩桩一件件教人供罪认罚,心想这也太过麻烦。当日他当秦追是杀父仇人,若非前日酒楼上一番相识心有疑惑,早已下了杀手,等到撞破身份更是绝不剑下留情,总算秦追问心无愧坦然相对,这才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却也重伤许久才复好转。江轻逐虽这么想,面上却不显露,二人歇了一会儿,有三个江湖客自路边经过,见了凉亭茶铺进来歇息。
三人中两人面上带伤,另一人胳膊缠着白布,布上渗出点点血迹,似是受伤不轻。江轻逐与秦追自离天剑山庄,连养伤带避仇家,走走停停快有两月,这时已近关口,民风大不相同,可江湖终究是江湖,走到哪里也是一样。江轻逐见这几个江湖客面目不善,心中已有所提防。
凉亭中尚有几张空桌,三人落座后将手头兵刃放在桌上,一刀一剑,那胳膊挂彩的人用的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