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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锦略一迟疑,鼻子里实已嗅知了那粒丹药的浓重的气味,他虽颇知歧黄之术,奈何这丹药气味古怪透顶,一时竟无能分辨究竟是何类草药所研制。
他为人老成持重,尤其是眼前身担重任,身负延平郡王之重托,意在成就大事,在此之前,决计不能出任何差错——对方陆安先生虽是名重一方的妙手神医,无如总是相知不深,若是心怀叵测,这粒丹药便能实实要了自己的性命,焉能不防?
自然,最重要的是,何以能确定,他真的就是陆安?安能确知他不是别人所伪装?
那么一来,岂不着了他的道儿?
虽然有这么许多的顾忌,公子锦却能在极短的一霎间总结判断,随即点头,称了声谢,把手里的丹药吞下肚里。
陆安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是在疑心我不是陆安,还是怕我药里有毒?”
公子锦道:“你若是陆安,便不会在药中下毒,若在药中下毒,便不是陆安,两者其实只是一个问题。”
“那么我到底是不是陆安呢?”
“你是陆安……”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因为——我断定你便是陆安。”
“哈!”陆安仰空一笑,“有意思,看来这个问题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公子锦略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点头道:“果真是不世良药,现在我更能确信,你是陆神医了,因为药已发生了奇妙的效果,我的手脚开始有了温暖,证明药效显著。如果我猜得不错,大概我这条命已保住了一半,死不了啦!”
陆安嘿嘿一笑:“你似乎很自信,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死不了并不代表痊愈,一个活着的残废人,有时候比死更痛苦,更没有意义!”
说时,他已探出手,扣住了公子锦的腕脉上。
公子锦便不再吭气,短暂沉默之后,陆安松开了手指,用着惊异的眼光打量着他说:
“你的内功果然已有了相当火候,人能练到这般境界确是不易,现在我可以真的告诉你,你死不了啦——不仅仅是半条命,而是整条性命。”
公子锦长长地吁了口气,十分舒畅地含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在我确知你是陆安先生之后,我已知道我死不了啦!而且,我更相信我遇见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真正可喜!”
陆安说:“是不是贵人可不知道,不过救命恩人大概是错不了,来吧,现在让我瞧瞧你的伤吧。”
公子锦依言站起,走向床边,脱下上衣,平躺下来,陆安一面为他揭下膏药,随着他五指按处,已把一组细小银针,插在他穴脉之内。
“这一掌真是险乎其险。”打量着公子锦身上的伤,陆安讷讷道:“要是上下一分之差,气走心经,或是右窍,一任你内功超群,也万无活理。”
公子锦“哼”了一声,讷讷道:“有这么险么?”
陆安把一根特长的银针插入对方要紧脉穴,并且不时地捻动,即有丝丝气机顺针直下,向对方身上各处脉络扩散不已。顿时,公子锦即感觉到通体大燥,瞬息间已出了一身大汗。
“卜鹰这一掌,原是想要你的命的,他的黑煞手功力十足,果然有一掌生死之能,所谓‘病入膏育’,那‘膏’、‘盲’两处,正是这个部位,只差在上下一分距离而已……”
公子锦聆听之下,自是惊心不已。但更惊讶的是——
“你?”他用着诧异的眼神看向陆安道,“你怎么知道伤我的人是他?”
陆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多了,你也别奇怪,先忍着点儿疼……”
话声一顿,蓦地指尖挑动,已点中在公子锦左胸乳下三分穴道。
公子锦“啊”了一声,全身已动弹不得。张口待要说些什么,才知欲言不能,敢情是已为对方点了哑穴——但是,此番作为与医治体伤应属无关,却又为什么?
“小伙子,先忍着点疼,死不了。”陆安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脸色阴晴不定:
“刚才你不是对我有所怀疑吗?现在该我对你怀疑了。”
说时,他已顺手自对方身上抽下了那条内藏书信的腰带,公子锦顿时全身一震,起了一阵颤抖,喉咙中由于过于激动,发出了“克克”的声音。
“你不用着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只是证实一下你的真实身份而已。”
一面说,已把那一封藏匿于束腰里的秘函取了出来。
前文曾叙及,这封密函,乃是延平郡王郑氏致交大明三太子的密件,且书有“公子锦肃陈”字样,信封骑缝处皆为火漆所封,盖有印信,可以理解,自是极为重要。
公子锦之所以显现出如此紧张自然是与此有关,若是陆先生贸然把书信开启阅看,那便将犯下了他心目中不可饶恕的大忌,双方势难再与和平相处,一切将是不堪设想,由于密札的曝光,他亦势无颜返见延平郡王,也只有一死以报郡王对他的知遇大恩了。
是以,公子锦所显示的眼神、神情,竟是如此的焦急、急迫,甚而涵蓄着“祈求”
的意味,祈求着对方万万不可开启阅读的强烈意愿。
所幸,陆安也同他的女弟子徐小鹤一样,并没有拆阅之意,只是反复地查看这封密札的外表,像在判断着它的真假。
最后,他总算取得了认同。
“不错,这是延平郡王的亲笔密件……你既蒙托如此重任,当然不是泛泛之流。”
说时,他随即把书信按原样叠好,放入束腰之内,同时右手拂动,劲风过处,公子锦但觉身上一松,先时被点置的穴位,已被解开。
“你——”公子锦忍不住冲口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陆安用手捋髯,微笑道:“只是证实一下而已,这么看来你便是公子锦了?”
公子锦冷笑了一声,颇为不悦地把头转向一边。
陆安道:“你的真实身份,对我来说远比这封书信的真伪证明更有兴趣——”
公子锦听到这里,忍不住霍地转过脸来,奇怪地向他看着。
陆安笑得更神秘——
“现在请你告诉我,公天羽是你什么人?”
公子锦又是一惊,在陆安眼光催逼之下,终于承认地点了一下头:“是我父亲……
你……”
陆安慨叹一声:“父为忠臣,子为侠土,令人可敬,实不相瞒,令尊生前在福建总兵任上,曾与老朽有过一段很不平常的交往……他与延平郡王私交甚笃,追溯有年,郑王爷之所以能成功拥有台湾,令尊的大力支持,慷慨输兵,应有一定的作用。”
微微一笑,这位妙手神医更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我又想起了一个人,令尊生前,与武夷山的一位前辈侠隐钟先生交非泛泛,常有往还,看来你这一身杰出武功,当是钟先生所传授了……是不是?”
公子锦缓缓点头道:“你……都说对了……前辈……请原谅我的无知……”
一面说,待将下床见礼,却为陆安按住。
“你还不能动——”陆安极是欣慰地打量着他说道:“小鹤才跟我一说,说到了你姓公,提到了你身上的这封密函,我就猜出了你的身份,却是还没想到你是钟老弟的爱徒,哎呀——屈指算算,我与他老人家总有二十几年没见过了,如今可还健在?”
公子锦说:“在,只是很少下山了。”
陆安很高兴地吁着气,转向公子锦身上望着:“来,先瞧瞧你的伤吧,往后的事还多着呢!”
话声一歇,左手忽出,蓦地按在了对方胸前穴位,同时右手迅速动作,已把插在对方身上的一组银针拔落,公子锦方自觉出对方按在胸上的那只手上传过来大股气机,后者其时已与自己本身真息相联结,汇为一体,只觉着身上百骸一阵发酸,即由伤处淌出了涓涓热血。
陆安即用早已备好的一个木盆接住。只见那些淌出的血,黑如墨汁,较诸前此所放出的素血更为浓稠,腥臭难当。
渐渐地,这些血液转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陆安用晶莹的指甲,在血液上沾了点,仔细地看了看,凭着他多年的经验,一眼即可断定,血中已不再含有毒素。
“好了!”他说,“现在你这条命真正地保住了!”
公子锦喜悦地道:“真的?这么快。”
陆安说:“这些血你以为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是从骨头里淌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原先藏在骨髓里的毒已经完全清除干净了,你可以放心,以你的功力,如果调息得当,不出七天便可复原如初,可喜可贺,你放心吧!”
公子锦在床上抱拳道:“谢谢前辈!还有那位小鹤姑娘……你们真是我的大恩人!”
陆安退向一旁,在水盆里洗净了手,用一方洁巾揩拭,回头笑道:“人是应该互相关怀和帮助的,实在说,真正救你性命的是小鹤,因为她把你身上的毒,除了藏在骨髓里的以外,已完全驱除干净,第二个救你活命的是你自己,要不是你内功充沛,控制得当,也没有办法忍耐到现在,这么说来,第三个救你不死的才轮到我,吉人自有天相,我们的遇合,表面上好像是人为的,又有些偶然,其实,如果你精通命理的话,就会明白这一切早已是前缘注定,这是天意,总之,命不该死,五行有救,命里该死,活神仙也当面错过,哈哈,这道理在你越年老越能有所体验,真正是强求不来的。”
公子锦倚身床侧,大伤初愈,身子虚弱得很,聆听之下,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话虽如此,人若是事事听凭命运的安排,不靠自己争取,那不太懦弱,太无能了吗?”
公子锦看看面前这个充满了智慧、深奥、神秘的老人,用着坚定的语气接道:“我以为自己的命运,完全操持在自己的手里,你想成功有所作为,更得去争,去奋斗,那么,才会有所成就!”
“这可也不一定。”陆先生一派斯文地在他床边坐定,笑态可掬地道:“其实,你所说的这种想去争,想去斗的性情,原也是命里早已注定。”
公子锦怔了一怔,问说:“这么说,命运和性情是一回事,分不开了?”
“性有性源,命有命蒂,二者即合又分,是二又是一。”
陆安嘻嘻笑着,神态愈显安祥。他举头向着四面天窗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一个人的命好,并不表示运好,性与命有着直接的关系,却与运又是风马牛不相及。小伙子什么是学问?认识性认识命,知性知命知运,才是大学问,其它的都无足轻重,只是举世滔滔,真正了解到这道理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固而本末倒置,浪费了浮生多少岁月、时间,岂不可叹!”
像是把话扯远了。
公子锦若有所悟地打量着他,越觉得面前老人那张慈祥的脸,闪烁着睿智的奇光,忽然使他联想到远在武夷山早已闭门归隐的恩师,他们二者之间,竟是如此的相似,只可惜,在过去追随恩师的那段漫长日子里,自己年幼无知,虽然学得了别人梦寐难求的绝技武功,但是恩师的那些极富哲理思想,超越凡世的经纶学问,还不是当时小小年纪的他所能领会贯通的,这一霎,忽然由陆安先生身上,竟似追循到昔日恩师的影子,确使他内心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你知道吧!”陆先生说:“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盲目地追循着命运早已为他们安排好的一条路,在那里打转翻滚,一任喜怒哀乐,数十年光阴,弹指即过,临老不免一死,空空而来,空空而去,真正无聊,却也无奈……只有极少极少的人能有所怀疑,去探索生命的奥秘,其中更少的人由探索而认识到生命,如能进一步掌握到生命,便是这个天底下一等一的圣人。从人能胜天,到天人合一,这是一条漫长而充满了奇趣的路,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踏入门径,哈哈,话越说越远了,小伙子,你既是武夷山钟先生入室弟子,何以对此性命之学,并不深知?岂非空入宝山,白白……”
顿了一顿,他却又哑然一笑,喃喃自语说:“这就是了,钟先生一世奇才,未有不洞悉先知者,倒是老朽不及见此,疏浅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到这里,待要起身收拾离开,却又微微一怔,“咦”了一声:“有人来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等要坐起,却为陆先生按住。
“你不要动,再听听。”
说话的当儿,才自听出一阵“得得”蹄声,由远而近,直趋当前。
来者竟似不止一骑,总在四五骑之多。
“是衙门里的人。”公子锦睁大了眼:“他们到底找到这里来了,怎么会呢?”
陆先生忽有所悟,点点头道:“是了,我竟是小瞧了这个人,倒看不出来。”
公子锦问:“谁?”
陆先生以手按唇,小声道:“就是你刚才在茶馆得罪的那个板车老赵,他敢情是远远跟着我们了。”
公子锦“哦”了一声,点头道:“就是他,我离开茶馆的时候,看见他也走了,原来他是到衙门口去告我的状去了,真是小人一个。”
说时作势就要起来,陆先生轻轻又“嘘”了一声,沉声道:“有人来了。”向他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果然就听见了一墙之外有人践踏着石砖瓦砾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墙面上有敲叩之声,这声音起自墙尾,一路敲响过来,显然是在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