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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多愁善感的理想主义者。
他这样批判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一直被安德森、杨小菊、小泉敬二和老于所控制造成的挫折感,不是的,这是因为他终于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勇于面对内心之中所有不适于承担崇高使命的缺陷与软弱。虽然所有的人都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但他们也同时成为了他的镜子,清楚地映射出他的内心与身份之间的种种不相称,清楚地描绘出了他始终不敢面对的那个镜中影像。
老于又说,等把这件事干完,领导说要送你到抗日军政大学,去帮助他们组建枪械科……
在党组织面前,熊阔海一向是以军事专家和枪械专家的身份出现的,但是,他当真名实相符吗?他此时也在怀疑这一点,因为,在老于进门之前,他和老满之间刚刚发生过一场关于枪械的热烈讨论。
当时,老满因为没能吃上肉包子还在生气,见熊阔海在那里调整机枪,便抱着肩头在一边甩闲话:人人都说你是个大行家,俺看你也就是个“二五眼”。熊阔海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讲。老满用手指敲打着瞄准镜和固定枪架的铁钩说,不是俺小瞧你,打一照面俺就瞧你不是个干活的人,开枪杀人这么点小事,你看看让你折腾的,比娶媳妇还热闹,要是让俺干,用不着这么麻烦。
熊阔海问他有什么好主意。老满推开熊阔海,伸手抄起机枪,把眼睛顶在瞄准镜上望了望,便说:好主意说不上,俺们是乡下人,有也不过是土法子,可有一件你小瞧俺了,要说打机关枪,俺该当比你强。熊阔海问为什么。老满说,这机枪俺使了两三年了,光子弹没使过一千也得用了八百,熟能生巧不是?再者说,你看看你端枪瞄准的那个架式,一看就是个穿长袍的学生哥,必定没穿二尺半的褂子当过兵,再者说,瞄准镜这洋玩意俺也使过,每年秋天日本官儿拿它打大雁,俺也偷着用过,打大雁是一枪一个,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你得像俺这样,眼皮紧贴在这上边,别怕开枪时顶你一个“乌眼青”,然后把十字线放在那人的脚步前边,看他往前走你再扣扳机,来来来,这正好来了个人,你试试。
从瞄准镜中望出去,熊阔海看到一个杂役正在日侨俱乐部门前扫地,他小心地将十字线停在杂役的双腿上。这时他发现,老满调整后的瞄准镜,让那杂役的两条腿在镜中只占了不到五分之一的画幅,两边各给他留下跨出两大步的距离,这样以来,他便可以依靠肩部细微的移动来跟踪杂役的脚步。他再将十字线向上移到杂役的胸腹部,故意不去注意已经出现在“视场”中的“那张脸”……
老满又将他推到一边,抢过枪去说:你得把眼皮紧贴在上边,怕什么了?你看俺的,耶!瞧瞧!来了几个人儿,皇军小日本儿。熊阔海拿起双筒望远镜向目标观看,只见从日侨俱乐部大门中跑出来几个人,样子恭顺地侍立在阶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驶进院门,停在阶前。这时老满抱着机枪对他说:让俺教给你怎么打这路坐车,你看见车门开了吧,这是第一个机会,虽说有汽车挡着,但车里的人出来总要在车门前停上一眨眼在功夫,朝脚底下看一眼有没有绊脚的物件,然后再关车门,这个时候你瞄准他露出来的上半身开枪,一打一个准;下一个机会是他跟来迎他的人鞠躬,弯腰时他的身子被车挡住了,一二三,扣扳机,等他直起身子来,枪子儿也恰好刚到;第三个机会,他要上台阶,十字线瞄准他的脑袋,让他往上走,开枪,子弹正中他的胸口,他就玩完了;现在他到了台阶上边,身子被来迎他的人挡住,没办法了。
虽然双筒望远镜的倍率远不如瞄准镜高,但老满讲的一切,熊阔海都远远地看到了。老满又道:打人比打兔子容易,但是有一样,你得先看准他往哪边去,你老哥把瞄准镜里的人脸调得跟脸盆那么大,他一晃当你就找不着了,更别说隔这么远跟着他走路了。
熊阔海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便对老满道:你给我当机枪助手怎么样?
老满盘腿坐回到床上,笑着摇头道:俺是皇协军,你让俺开枪打日本人,回去俺还活吗?
熊阔海耐心劝解道:我没让你开枪,而是我开枪,你只管帮我拿望远镜看人。
老满还是在笑:就你那眼神,那学生哥的架式,也就能摆个倭瓜打着玩,还想打人?俺知道,你们天津卫的人心眼多,好拿俺乡下人耍着玩,俺要是答应了你,到时候开枪的还得是俺哪!
熊阔海也笑了,坐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就算是你开枪,你们辛店的日本鬼子也不会知道你在天津干了什么。
老满不笑了,换了一副嘴脸道:可俺自己知道哇,万一说漏嘴就是个死,那时一家老少靠谁养活?乡下人没钱哪,没钱哪能卖命啊?
一说到钱的事,熊阔海的心中便开阔起来。他拿出生意人的劲头,亲热地搂住老满的肩膀道:我不会让你开枪的,这是我自己的工作,不能假手于人,你只帮我拿着望远镜看情况,告诉我汽车什么时候进院门,是不是我等候的那辆车,车门什么时候打开,人下来没有。
老满没有回话,只是扭过头来拿眼瞧着他。熊阔海又道:不管事情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你只要帮我,我就给你一百块钱。老满说先给钱?熊阔海立刻拿出老于给他的那笔钱,数了一百元联银券给他,不想被老满用手挡了回来,说这是小日本儿的钱,俺们乡下人不认,你得给俺法币。
老满说得有道理,日伪银行发行的联银券只在北方的大城市里流通,广大的农村还一直在使用国民政府的法币,而且在兑换时,法币的币值比联银券要高些。这一点熊阔海没想到,但他现在也没有时间到黑市上去给老满换法币。这时,老满又道:俺也想明白了,不就是帮你看个人吗?要是真给俺一百五十块钱法币,俺就帮你看,可有一样,你今天得给俺买肉包子吃。
老满说到肉包子,让熊阔海突然有了主意。他拿起电话,要通了杨小菊的家。杨小菊在电话中乖巧客气得像个小媳妇,说我这一整天都在等您的电话,但又怕直接给您打电话会搅扰您,心里正在为难,您的电话就来了。熊阔海不想听他的客套,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让他立刻派手下人去买二斤“狗不理”肉包子,再拿一百五十元法币,一起给这边送过来。
他觉得,在刺杀小泉敬二这件事上,杨小菊一直躲在背后捣鬼,此时也该出点正经力气了,再者说,此前反正已经因为妻女和裴小姐的事丢脸求过他一次,现在为了革命工作再求他一次,也不会让自己变得更丢脸。
杨小菊说吃食没问题,钱也没问题。熊阔海又问他裴小姐那边怎么样了?杨小菊说您只管放心,我给她派了四个保镖,日夜跟随,保证不会出错。最后杨小菊终于忍不住问起熊阔海的准备情况,子弹够不够用,射击点周围有没有人打扰等等。熊阔海不喜欢听他这套假惺惺的问话,便老实不客气地把电话挂上了。
放下电话,他对老满道:你的肉包子有了,钱也有了,一起干吧。老满道:干这点事倒是没啥,可俺还是担心,俺是皇协军,你的共产党上司信得过俺吗?熊阔海心中一阵不快,便道:这次是我杀人,我说你能行,你就能行。老满终于同意了,说看在钱的份上,也看在你这么客气,没瞧不起俺乡下人的份上,好吧,俺干。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于进门了,传达了上级指示,结果却引起熊阔海对自己越发地厌憎和自责。老满此时也看出眉目,躲在老于身后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让熊阔海别提请他当助手的事。其实,熊阔海原本也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老于,现在情势紧迫,容不得再向上级请示、商量,他必须得当机立断,把这件事做成,至于说日后见到领导该怎么说,他没有细想,而且也没有细想的必要,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多半是见不着领导了。
老于传达完上级指示,便找个干净墙角坐下,吸他的劣质卷烟;老满掏出烟袋,盘腿坐在床上吸旱烟;而熊阔海也拿出楼下房客送给他的大雪茄点上,不一会儿,阁楼里便好像失火一般。三个人各想各的心事,没有人讲话。
门外又是一阵喧哗,让熊阔海觉得,自从杨小菊把这件事搅成了戏,他这里热闹得就好像是戏园子。他拉开房门,见门外站着个穿白色西服上衣戴领结的年轻人,脑袋上被保护他的同志一边一枝毛瑟枪顶着,吓得直哆嗦。
熊阔海问他有什么事,那人说我是大阔饭店的襄理,送来了您定的饭,还有您兑换的一百五十元法币。说着话他把身子往下一矮,从枪口下溜到一边,闪出身后的两个小伙计和一只半人高的大食盒,口中说您老慢用,我明天再派人来收拾家伙,然后便逃也似地去了。
大阔饭店里有英租界最好的中餐厅,熊阔海没变穷之前是那里的常客。食盒抬进阁楼,大盘小盏的围着机枪摆了一桌,但是,没有老满要的肉包子。
熊阔海知道这是杨小菊在花钱赔小心,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明天不肯干活,便对老于说:把同志们叫进来一起吃吧,这两天大家都辛苦了。他又想安慰老满两句,很抱歉没给他弄来肉包子,但老满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他正抱着一盘“炸八块”猛啃,口中还不住地叫道:把酒打开,把酒打开,今儿个俺要一醉方休。
老于熄掉卷烟,面对满桌佳肴运了半天的气,方才问道:你这是……
熊阔海勉强笑道:明天就要上战场了,今天我请大家好好吃一顿。他到底还是没能对老于讲实话,因为,如果他讲明这是国民党特务请客,老于必定会对他产生误解。
听说熊阔海如此糟蹋革命经费,老于立时怒容满面,但没再讲话,而是径自走出门去。
抗战期间物力艰难,杨小菊安排这么高级的一桌菜,肯定费了不少心思,但熊阔海却在想,不知道他太太和女儿今晚有没有饭吃?也不知道正在电话总机上替他监听消息的裴小姐今晚有没有饭吃?想到此处,他便一下子没了胃口。
15
为了保护熊阔海的安全,老于和另外三位同志一直守在门外,夜里也是握着枪睡在走廊的地板上。
今天是干活的正日子,熊阔海特地让老于帮他将头发修剪整齐。老于一边为他理发一边说,上级领导很敬佩你的胆量和勇气,夸赞你是那种明知道危险还要向前冲的战士,为了革命事业可以牺牲一切……
但熊阔海并没有听老于说话,而是兀自翻看今天的报纸。殖民者创办的英文报纸、国民党控制的报纸、教会出资办的报纸、日本人和汉奸办的报纸,还有各种抗日小报,都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报导他与小泉敬二的这场“有关勇气的表演”。
是的,熊阔海认为这确实是一次“有关勇气的表演”。这场由杨小菊发动的舆论攻势,已经在众多参与者的裹挟、吹嘘和漫无边际的赞美之下,将他们二人的对抗描绘成了一出宏大的戏剧,而且是类似于莎士比亚所擅长的那种有关命运的悲剧和英雄史诗。而他熊阔海,作为这出戏的主角,在“故事”中看似有多种选择,实际上却别无选择,因为,不论是从革命者的立场上,还是从抗日斗士的立场上,哪怕仅仅是从一个普通的保卫家园的男人,或者是从一个丈夫、父亲甚至情人的立场上,他都必须得瞄准小泉敬二扣动扳机。从另一方面讲,即使他不再顾及自己的尊严,只是为了所有热心的看客,他也必须得这样做,倘若不能如此,他就必定会因为一己之私而使整个汉民族蒙羞,使他的党组织蒙羞。
除此之外他还能猜想得到,他的对手小泉敬二也必定是像他一样,面临着悲剧人物的选择。如果小泉敬二不肯露面,那么他就会像报纸上所嘲讽的那样,成为怯懦的小国寡民的代表人物,成为连匈奴人都不如的中华大地上的过客,而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占领,也就如同巨人身上生出的小小的疮疔,很快便会痊愈。
然而,从报纸上的种种评论和报道来看,他认为所有的参与者都没有能看到事情的真相。在他看来,不论是从国家政治和民族战争这些大背景上来看,还是从个人的勇气和意志上来看,他与小泉敬二作为个人,都是被挤压到了绝境之中的悲剧人物——尽管是罪有应得,小泉敬二也必须得冒险出现在他的枪口之下,而他则必须得面对射击后被抓捕并且最终死在日本人手中的结局。如果从自私的个人化角度来看,他与小泉敬二同样是“迫于无奈”,于是,这出原本悲壮的戏剧便又因为个人命运的荒诞而喜剧化了。是喜剧吗?胡说八道!小泉敬二可是杀害了数百名抗日志士的侵略者,熊阔海当即批判了自己这些软弱的想法。
房门一响,比利时二房东端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