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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驶离市区,傍晚时分的小雪此时已经变成搓毛扯絮般的大雪,而隔壁小泉敬二的房间里也突然热闹起来。茶房给他们送来了小菜和面,还有一小壶温热的白酒和两只鸭蛋青色的瓷酒杯,说这是小的孝敬您的,天气不好,您老喝两口儿也好睡个安稳觉。熊阔海问他隔壁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在报纸上都看见了,隔壁那家伙今天死里逃生,可也必定是给吓得半死,这会儿把车厢里的日本军官都招到他房里,正就着“路菜”给自己压惊哪。熊阔海故意打趣道:那你就该跟着发财啦。茶房一伸舌头,边笑边恨道:日本太君多半都是“花子根儿”,他们把我使唤到死,也不会赏一个小钱儿,也就您这样的大爷,才是我们这路苦人儿的财神。
车到沧州停站两分钟,隔壁房间里的日本军官正在散去,显然所有人都醉了。此前,熊阔海几次到走廊里侦察,透过包厢门上的玻璃,他可以看到小泉敬二正在大杯喝酒,脸上的笑容很紧张,显然还没有从下午的对峙中缓解过来。
他取出安德森交给他的列车员专用钥匙,在车厢门上试了试,果然好使,然而,为了防止有人中途袭击列车,车厢两头的上下车门都另外加了铁锁,单凭这把门钥匙打不开。这样以来,如果他不得不中途跳车逃生,就必须得选用包厢内通往站台的门。虽然用这把钥匙能打开那扇门,但那扇门是直通站台的,并没有让他下到路基的阶梯,所以,如果让他带着裴小姐从高处跳下飞驰的列车,那就太危险了。
要是就这样摔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心中感叹,认为自己此时已经不再是下午开枪射击前的那个人了。他能这样想,首先是因为,自从摆脱了所有人的控制之后他才发现,刺杀小泉敬二的任务再不是必须以牺牲他的生命为代价了;第二点是因为,如果说此前他只是同情和怜惜裴小姐的话,自从裴小姐从安德森手中拿过那张车票,决定追随他一同前来冒险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往看错了这个女子,发现她原来是如此的出人意表。他甚至觉得,假如能与她生活在一起,不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他的女儿,裴小姐都应该是可信赖,可依靠的。于是,所有的理由都在要求他完成任务之后全身而退,要求他带着裴小姐一起活下去,然而,等到他猛然想起昏迷在医院中的太太时,这份在危险之中对幸福安宁的憧憬便又显得是那样的丑陋和不道德。
除去没有找到安全的撤离办法,茶房也是让他感到头疼的一个难题。每次他到车厢中侦察,都会遇上茶房谄媚的笑脸,他不知道这家伙是在惦记着他的赏钱,还是在窥伺他的真实身份,看是不是值得出卖给日本铁路警察,好领取更多的赏金。于是,他决定再等一等,等都午夜过后多数人都睡下了再行动。
车轮在铁轨的接缝处轧出单调的催眠曲,车厢暖气的温度也降了下来。裴小姐将腿蜷缩在毛毯里,倚在他的肩头闭目养神,手指紧扣着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突然间跑掉。于是他又发现,将裴小姐拉进如此危险的环境当中,甚至比接受她的爱情所承担的责任还要大,所以,他日后绝不能将她丢下不管,但到底该怎样安置她,他还没有任何头绪。
裴小姐挪动一下身子,伸手从腰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医用玻璃瓶,说这瓶子硌得我不舒服,便小心地将它塞进熊阔海的衣袋里。今天傍晚时,安德森带着他们在街上转了一阵之后,便将他们藏进了英租界消防队的车库,并且收去了熊阔海的手枪,然后将杨小菊替他们准备的旅行经费和列车员专用钥匙交给他,最后才拿出这瓶通常被称作“哥罗仿”的医用麻醉剂——氯仿。安德森说杨小菊是个细心的家伙,他说没办法让你把枪带上车,想给你带把刀可又担心你怕血,就给你弄来这瓶麻醉剂。熊阔海当时嘴上说麻翻了那家伙再杀他,岂不让他死得太舒服了,但在心底他却不得不赞赏杨小菊的用心深刻,显然那家伙已经猜想到他还没有面对面杀人的经验。
这时裴小姐突然问:你打算怎样动手?他说等过了午夜小泉敬二睡熟了,我开门进去,先麻醉了他,然后再杀他。裴小姐的下一个问题却一下子跳得极远,她问:等回到天津,我们是不是就该住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他实在难以回答,因为他太太还在医院中生死不明。他绝不会盼望他太太就此死去,但也绝不能在他太太还健在的时候就答应与裴小姐同居,因为这样做实在是不道德,况且,党组织也绝不会允许他娶姨太太的,绝不。
许是见他沉默不语,裴小姐接着道:我知道你是个仁德君子,所以才会感到为难;我是个好女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等回到天津,如果你太太安然无恙,我们就还是好邻居,如果你太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会成为你女儿的好继母……她突然又摇头道:你看我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咒你太太?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会有《鞭打芦花》那样的事发生……
23
车到德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熊阔海来到站台上闲走,发现围住扒鸡小贩的乘客全都是日本人,这些家伙们在日本岛国从来也没吃过整只的鸡,更不要说被伊滕薰誉为“远东第一美食”德州扒鸡了。
因是午夜,天又下着大雪,铁路警察和日本兵都远远地躲在候车室里,没有在站台上巡查,只有铁路职员手持信号灯守在那里,不远处还传来检修工用小铁锤敲打列车机件的声音,当当的让人感觉凄凉。他走到小泉敬二的窗外,发现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只剩下一盏脚灯发出极微弱的光,窗上拉着窗帘,想必这家伙醉饱之后已经睡下了。于是,他便也抢购了一只还有些温热的扒鸡托在手中,跑回包厢。如果杀了小泉敬二之后不得不逃亡,有这只鸡在手就可以免得在大雪天里饥寒交迫了。
开车的哨声响起,熊阔海叮嘱裴小姐要老实听话地待在包厢里等他回来,便又穿戴整齐回到走廊上,混在买了扒鸡回来的日本人中间乱走,等到大家都回到房中之后,他这才停在小泉敬二的门外。不想,茶房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小俩口儿是不是吵架了?大冷的天她可不该把您锁在门外。茶房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却不忙开门,口中道:您老可千万别跟列车员说是我帮您开的门,按规矩我们不能有钥匙,这把钥匙还是我一个月前偷那小子的,结果让他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
熊阔海很担心茶房这一番唠叨会将房中的小泉敬二惊醒,便又随手从衣袋中摸出张钞票给他,房门这才被打开,茶房的脸上堆满谄笑,但目光很诡异,口中说您老自己照应自己吧,便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小泉敬二的包厢门就这样被敞开着一条细缝,熊阔海仔细地倾听内中的动静,但车轮声太大,什么也听不清。他无法相信茶房居然没有发现这并不是他的包厢。天津卫的老爷们儿每日出门挣钱,凭的就是良好的记忆力和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外加一张好嘴,这家伙是专吃这一行饭的,如果连这点殷勤的小事也记不清,必定穷得穿不上裤子,更不要说花大价钱买职位在铁路上谋事了。
于是,他又悄悄地将小泉敬二的包厢门锁好,脚步沉重地来到车厢尽头茶房的小房间,假装发脾气,说你脑袋里装的是大粪吗?那不是我的包厢,里住着个日本人。茶房连忙陪笑脸,说我以为您老跟那位太君有约,这车上每天人来人往,干哪路活儿的都有,不只您老一个人儿有秘密,您看看,我刚才不是还在托辞替您打掩护不是?
茶房八面玲珑的话语让熊阔海无从发作,况且他也不想当真发作,以至于惊动了别人,他只是担心茶房会出卖他。等茶房口中潮水般的自辩讲得差不多了,他这才道:你小子给我把狗眼睁得大大的,认清你大爷是哪路神仙,少给我管闲事。茶房的笑容丝毫不减,说小的是狗眼看人低,您老大人有大量……
回到包厢,见裴小姐双目殷殷地望过来,他便觉得很没面子,只好说现在不方便,再等等,等快到济南的时候我再动手,然后我们就在济南下车。裴小姐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依旧是将头倚在他的肩上,手指紧扣住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跑掉。
这列客车为了给军车让路,在禹城站临时停车。站台上卖高粱饴的小贩们像是意外见到了财神,扑上来猛敲车窗。熊阔海连忙打开车窗卖了两包,免得他们吵醒了熟睡的小泉敬二。
高粱饴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很硬,可一旦放入口中,很快便融化了,软软的带着股子粮食的香气,内中的糖分也让熊阔海心中的不安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况且,既使抛却杀死小泉敬二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这个理由,他也不能退缩,因为,不完成任务,他实在没脸去见上级党组织。
高粱饴的味道虽然轻淡,但是仍然会让他感到口渴,不想,茶房仿佛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敲门进来说,我看见您老卖糖了,吃了那东西“叫水”,可喝陈茶又伤胃,我就赶紧给您送开水来了。他边说边将壶里的陈茶倒进提在手里的铁桶中,换上新茶叶,又用带过来的新热水瓶将茶沏上,便一哈腰拿着前一只热水瓶出去了。熊阔海侧耳静听,发觉茶房没再敲其他人的房门。他相信这趟车上不会有人认出他就是昨天与小泉敬二对峙的那个人,也就没有必要怀疑茶房对他的格外关心其实是来一探虚实,但是,这个家伙除去惦记着他给的赏钱,还会有什么目的?他一时间没想明白。
战争期间,临时停车可能会等很久,去年他从重庆回来,是从宝鸡乘车到徐州,然后倒乘从浦口到天津的列车,那一次正赶上日军冬季大扫荡,军车抢道,让他从徐州到天津的这段路走了整整两天。
裴小姐终于睡着了,她的面容沉静,全然没有平日里孤独忧郁的苦相。他轻轻地将她放倒在卧铺上,盖上毛毯,又在外边盖上她的皮大衣。这几日他与小泉敬二斗智斗勇,而最辛苦的其实是她。她已经有三四天没能睡上一个好觉,看到她熟睡的样子,熊阔海心中又甜又苦。
30分钟之后,车厢的挂钩咣地一声巨响,列车驶出了禹城站。从禹城到济南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必须得在此期间完成任务,然后带着裴小姐从济南下车。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乘明晚的火车返回天津,白天等车的时间里,他还可以带着裴小姐逛逛大明湖和千佛山;如果出现差错,他们也可以向烟台“逃窜”,然后再乘船返回天津,反正杨小菊托安德森转交给他的经费很充足,即使绕道广州也足够了。
车厢挂钩的声音将裴小姐惊醒了,她立刻又将手指扣紧他的手指道:对不起我睡着了,你可不能瞒着我一个人去干。熊阔海笑道:我正要叫醒你收拾行李,咱们在济南下车。裴小姐脸上一喜,叫道:你不干那事了是吗?熊阔海只好摇头,裴小姐说,那我跟你一起去。熊阔海只好告诉她,茶房盯得他很紧,两个人一起行动容易引起怀疑。最后他将她拉到身前,轻轻地搂住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你就留在这里,万一我被抓住,还得指望你去救我哪!
24
已经是凌晨3点多钟,这一次熊阔海没有在走廊上遇到多事的茶房。小泉敬二房门上的锁缺油了,钥匙在里边转动时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仔细地将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向里边倾听,但依旧是车轮嘈杂,什么也听不到。包厢里的车窗上挂着窗帘,窗外没有任何光亮,此时走廊里的灯也熄了,只有光线微弱的脚灯照在方圆不足三尺的地面上。
突然,一支凉丝丝的枪管顶住他的脖子,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了一个熟习的嗓音,讲的却是东三省口音的汉语:熊先生,你怎么才来?
顶灯被打开,熊阔海看到小泉敬二脸上笑得像个奸臣,便问:原来你会讲汉语,电话里怎么不讲?小泉敬二笑得更开心了:我要是像你一样粗心,被你了解了我的一切,怕是这会儿尸首都凉了,来吧,快请坐。
熊阔海坐到卧铺上,小泉敬二坐在他的对面,手上握着一只仿纳姆布手枪制造,中国人俗称“王八盒子” 的94式手枪。熊阔海知道,虽说这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差的军用手枪,但近距离杀人却不成问题。
小泉敬二笑道:我刚一上车,就有人告诉我,说你们这对情人居然会是我的旅伴,这可真是让我开心……熊阔海没有开口,却发现小泉敬二今晚一定没少喝酒,粗糙晦暗的脸上现出两团酡红。小泉敬二接着道:旅途寂寞,能有你这样的旅伴一起谈谈说说,真是太好了,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侥幸逃了出来,为什么还要对我穷追不舍?见熊阔海依旧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