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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敬二的行踪,不能单指望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这一条路,况且,在设计刺杀行动的时候,这些日本人的报纸也必定会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背景情报。
等到他手里拎着杨小菊已经付过账的糕点,与老于分手后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头戴肮脏红毛线帽的小男孩正在那里等他。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两条黄鼻涕在唇上进进出出,鼻子两侧结起了蝴蝶样的厚痂,破棉袄的袖头晶亮,赤脚穿着一双肥大破旧的黄皮鞋。
今天报上有“扒灰”的案子吗?熊阔海用通常的暗号与他接头。那报童双眼一翻,目光凌厉,完全不是儿童的眼神,口中骂道:要是天天“扒灰”,当公公的还不都成老混蛋啦……
见暗号正确无误,报童从帆布袋中掏出一大叠报纸、杂志交给他,并且将找回来的零钱也还给了他,但是,这男孩的目光却一直也没离开他手中装糕点的纸盒。
熊阔海没有给他吃那两块昂贵的糕点,而是给了他一角钱,让他去华界喝一大碗热呼呼的羊杂汤,再吃两块红薯面的饼子。见那孩子接过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熊阔海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的女儿与这孩子的年龄差不多。
中午回到公寓,他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去敲旁边那间由厕所改成的小房间。裴小姐显然正在睡觉,隔着房门说她马上就过来,然后他便听到她冲下楼去洗漱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神态拘谨,头发一丝不乱地出现在他面前。
熊阔海抢先说我已经吃过午饭了,便将一块敷了一英寸厚的鲜奶油,上边还顶着半颗红樱桃的蛋糕送到她面前,然后才把装着另外一块蛋糕的纸盒用麻绳吊在房梁上。
他读中文报纸,裴小姐一边用调羹小口地吃蛋糕,一边细读日文报纸。两种文字的报纸上都有小泉敬二的消息,但都是事后报导,没有利用价值。
吃过蛋糕,裴小姐下楼去找俄国老太太借了一点茶叶,沏了一壶茶上来,又从自己房中拿来两只干净的茶杯,说咱们既没有牛奶也没有砂糖,但俄国红茶还是不错的,然后她才说到正题:这小泉敬二是个坏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
熊阔海不可能告诉她自己要杀人,也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只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靠翻译英语小说维持生活的失业者。
这时,裴小姐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向他一闪,居然像绣花针般的锋利。她问:你找这个日本坏人,是想投靠他当汉奸,还是你原本就是个抗日分子?于是,熊阔海又发觉自己严重低估了裴小姐的智力,奇Qisuu書网以往他只当她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女子,却没有考虑到她毕竟是一个明理的知识女性,便含混道:我绝不会当汉奸,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裴小姐收起目光,垂下长长的睫毛,但还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抗日分子,那么,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熊阔海只好坦率地讲出他对自己的评价而不是他的身份: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熊阔海不愿意将裴小姐的这种探询,以及她以往多次小心翼翼的探询当成是一个单身女子对一个单身男人产生了兴趣,他坚持认为自己对她的关心并没有任何情爱意味,而仅仅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酸楚的怜惜,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关爱她,保护她的豪情。他认为这是一位绅士对一位淑女,或者是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女子应有的态度,不如此便是粗鲁和缺乏教养。
他们的这一番接近于真相的对会话到此告一段落,此后二人各自研究报刊,偶有交流,也只是关于小泉敬二的内容。最后,裴小姐终于在一份名叫《支研物价周报》的补白上,找到了日租界管理机构“居留民团”即将向安定地方秩序有功的小泉敬二赠送锦旗的消息,这个赠旗仪式同时也是欢送小泉敬二荣升的欢送会,地点在日侨俱乐部。这条消息证实了杨小菊提供的情报,但文中并没有透露举办欢送会的确切时间。
裴小姐轻蹙眉头,用牙齿咬住丰润的下唇,思索了半晌方道:这会不会是日本人专门放出来的假消息?好让你找不到他,或是故意让你找错地方?
看来裴小姐已经认清他是抗日分子,熊阔海也就不再过多地掩饰,便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日本人傲慢得很,他们认为中国人不会聪明到来研究他们的经济小报,所以,这条消息很有价值。
裴小姐又道:除了读报,我还能做些什么?只要能帮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熊阔海猛烈地摇头:不行,这件事你还是忘了吧。
大大出乎熊阔海意料的是,裴小姐从棉袍中摸出一张名片送到他的手上,并且有意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指尖上流露出来的气血不周的冰凉。
这张雕版印刷的名片精美绝伦,上边有手书的“杨小菊”三个字,在名片的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个电话号码,都是日租界的局号。裴小姐向他解释说:这第一个号码是日军华北司令部新近增加的一个电话,如果这台电话只在日军内部或与宪兵队通话,用的就会是他们自己的电话网,不会通过电话局,但是,如果它向外打电话,哪怕是打到日租界警察局,就必须得通过我们总机;这第二个号码是日租界一处私宅的号码,昨天夜里没有通话,我还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张名片是从哪来的?熊阔海不禁忧心如焚,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道:就是这位杨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告诉说,如果你不能杀死那个日本人,你自己就会被许多人追杀;我不想让你被人追杀,我要你好好活着。
熊阔海清楚地看到,裴小姐终于放松了长期处在严密控制之下的表情,让泪水自由自在地流了下来,但他不得不摇头,再摇头,说你不能参与这件事。
裴小姐也在摇头,坚持问道: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熊阔海坚持道:我不能对你说任何事,你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神经衰弱的病症也就更重了。他此时才突然意识到,裴小姐的性格其实并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柔顺,她身上有一股难缠的执拗劲儿。
那么你只告诉我一件事好吗?那位杨先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裴小姐的语调轻柔到极处,但仍然在追问。他是国民党。熊阔海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以为只有实话才能劝阻住她。
闻听此言,裴小姐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腮上的泪珠也仿佛笑了起来: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怪不得杨先生说你是他的竞争对手,原来你是共产党,其实,我哥哥也是共产党。
熊阔海警觉道:那么,请问你是谁?
裴小姐接下来的讲述,着实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她说,我哥哥两年前在北京被日本人杀害了,我只好一个人逃到这里,不敢与家里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得很不好,心中很苦,几乎就要发疯了,幸好去年你搬到这里来住,我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你别介意我刚才说你要当汉奸,我是想逼你讲出实话来;如果连你都对我没有真心话,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熊阔海说,所以……裴小姐说,我不能让你像我哥哥那样被杀,所以,我要帮助你做成这件事。熊阔海不得不再次拒绝:你的精神状况,还有你的性格都不适合做抗日工作。
裴小姐的脸上出人意料地现出几分顽皮,让熊阔海感觉很陌生。她笑道:怪不得你像养小鸡一样护着我,原来你一直在小瞧我,但是,你怎么就知道我成不了抗日分子……
5
在熊阔海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与裴小姐各自坦白了真实的身份。虽然他在情报俱乐部里是半公开的共产党人,但组织上绝不会允许他将身份暴露给像裴小姐这样的普通民众。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违反了组织纪律,同时也发觉自己与裴小姐的关系因为此事一下子被拉得很近,而此刻在裴小姐身上猛然迸发出来的亲近姿态,又让他感觉陌生,不知所措。
就在裴小姐浑身上下飞扬着惊人的热情,四处张罗着烧热水,要亲自动手替他洗头、刮脸的时候,他匆忙换上一件旧棉袍,抓起老于早晨遗留在这里的剃头匠的褡裢和“唤头”便出门了。
裴小姐并没有拦阻他,而是小鸟般温顺地将他送到大门口,在俄国老太太惊异的目光注视下与他挥手道别,并且高声问:你今晚几点钟回家?
闻听这句好似贤德妻子送丈夫出门的温柔话语,熊阔海感觉自己很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很是生自己的气,更生杨小菊的气,这个国民党的高级特务为了达到目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见他不肯合作,便硬生生将裴小姐拉进这桩麻烦事中来。这样以来,杨小菊既可以达到让熊阔海替他刺杀小泉敬二的目的,又能借此机会与裴小姐熟识起来,为日后拉裴小姐替他工作做好铺垫。
不过,熊阔海还是公允地承认,杨小菊向他提供的情报和裴小姐在《支研物价周报》上发现的线索相互印证,应该能证实小泉敬二欢送会的确切地点就是日侨俱乐部。他没有坐车,也没有胆大到划动“唤头”招揽剃头的生意,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剃头,而是悄悄地步行走出英租界,穿过法租界,进入了日租界。
他下午的奔走收获极大,在他穿过日军检查岗时不得不撕碎的六幅地图当中,有几张是日侨俱乐部的布局图和位置图,另外几张是他刚刚选中的射击点的位置图和撤退路线图。
天津是座依河而建的城市,海河自西北向东南穿过市区,但这条河并不直行,而是在市区里弯了一个肥胖的“肚子”。这个“肚子”从上游往下,过了金汤桥不久便开始向西南凸起,流经日租界时便到达了“肚子”的顶端,然后划出一个弧形收缩到下腹部,恰好流至法租界。而这一带河岸的对面是意大利租界。
日侨俱乐部就建在这个“肚子”的顶端,日租界河岸上的山口街和日本机关、洋行林立的宫岛街的街角上,是座二层小楼,却占有四五亩地的大院子。让熊阔海感到庆幸的是,俱乐部建成的时间不长,院子里的植物都很矮小,周围也只有一道不足两米高的围墙,如果从远处向院内射击,除去围墙之外不会遇到太多的障碍物。
捷克产的VZ26型轻机枪的有效射程是一千米,为了提高射击的精确度,同时还要让子弹越过日侨俱乐部的围墙,更重要的是要保证枪手在行动之后能安全撤离,所以,他必须得选择一处距离在200米到400米之间的居高临下的射击点。
然而,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很少。最有利的射击点应该在河对岸,最好是在回力球场的顶楼上。站在回力球场的四楼向西望去,熊阔海能够将日租界河岸上的情形一览无余,目测距离应该有400米多一点。在这个距离之内,如果给捷克轻机枪临时加装一只5倍率的狙击瞄准镜,他能够清楚地瞄准。
然而,他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选择,第一个原因是回力球场本身是一座大赌场,每日来来往往的赌徒品流混杂,很难保证他们不被人发现;第二个原因是意大利人与日本人关系密切,一旦他们实施刺杀行动,不论成功与否,意大利人都会配合日本人封闭整个意租界,到那个时候,即使他事先在此地安排好隐蔽处所,也很难逃脱敌人挨门挨户的搜捕。
既然在意租界行动都不安全,自然也就用不着考虑日租界了。在熊阔海几乎将脚上那双旧英国皮鞋走到开线的时候,他终于在法租界找到了一处射击点。这个地点比意租界的回力球场差很多,但他认为,这是这次行动中唯一可能会让同志们全身而退的地点。他厌恶“不惜一切代价”。
虽然找到了射击点,但他不知道老于是不是真的能给他弄来一挺轻机枪。英法租界外边乃至整个华北地区都是日军占领区,在每一条进入租界的通道上,日军都派了重兵严加把守,对过往的行人、货物进行仔细搜查,而一挺VZ26型轻机枪长一米二,加上弹药得有二十多斤重,要想带着这么笨重的家伙偷偷溜进租界里来,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向老于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在有意为难上级领导?是不是自己到底还是害怕了,胆小了,想借着这个由头退缩下来,制造困难以逃避责任?然而,到目前为止,除去用轻机枪远距离射杀,他和他的上级领导,以及众多的革命同志们还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这又不是胆怯,而应该被认为是在积极主动地发挥创造性的想象力。
该死的。他一时也无法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便决定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出去走一走。他希望回来后能有一个真正的好心情,为自己面对的难题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