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该死的。他一时也无法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便决定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出去走一走。他希望回来后能有一个真正的好心情,为自己面对的难题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因为,除了选择刺杀的方式之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为难的问题一直无法解决——怎样才能得知小泉敬二出现在日侨俱乐部的确切时间。
熊阔海租住在公寓楼顶上的阁楼里,老虎窗外的瓦顶虽然不算太陡,但也很危险。从老虎窗里爬出来,他沿着瓦顶来到屋角,砖砌的烟囱上有一根他事先系在那里的粗麻绳,三米多长,每半米结了一只拳头大小的绳结。早早安排下这么一个安全措施,等万一发生危险时,便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
他伏在房檐上向下细看,发现公寓里所有的窗子都没有灯光,这才拉着绳子溜下檐角,然后伸出双脚勾住排水管,再沿着排水管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他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在深夜中出门,并不是因为惧怕俄国老太太的恶言恶语,也不是为了避开他的对手,而是担心他的上级领导在公寓里安排了隐姓埋名的革命同志,以便就近保护他的生命安全。作为一个革命者,虽说应该是对党无话不谈,但是,熊阔海发觉自己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缺陷和秘密,让他一时无法做到这一点。
爱丁堡道25号的地下室有两扇狭窄的小窗子,露出地面一尺左右。熊阔海见楼上楼下都已熄灯,便将街边的垃圾箱推到窗前,然后他在垃圾箱和地下室的小窗子之间趴下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敲击窗上的玻璃。
窗子打开来,里边露出一张尖尖的小脸儿,是他的女儿。女儿道:爸爸,我害怕,妈妈今天又不好受。他忙问:现在怎么样了?女儿道:难受了两天,刚才睡下,您让她接着睡行吗?
熊阔海把裴小姐送给他的漂亮的石榴和杨小菊付过账的蛋糕送过去,女儿立刻绽放出天使般美丽的笑脸,以至于在干涩的皮肤上堆满了因营养不良而造成的皱纹。她打开纸盒,伸出食指挖了一指头奶油放在嘴里,然后便将纸盒和石榴放在窗台上,用一只手小心地护持着,口中道:妈妈的药用完了。
熊阔海忙问,妈妈还是经常发病?女儿说,每天都发,我怕得要命,您说妈妈会不会死?他只好说,妈妈不会死的,不会的。女儿说,您总说妈妈不会死,但妈妈不信,她让我问您,万一她死了,我到哪去找您?
熊阔海早便担心他太太会死在心脏病上,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们母女隐藏在大城市里,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买到救治他太太的“Ⅲ硝酸甘油”。他从衣袋里掏出3元钱交给女儿,这是他们母女半个月的生活费,给了她们这笔钱之后,他的衣袋里就只剩下几枚丁当作响的铜元了。
您明天还来吗?女儿问得很委婉,因为他没给她买药的钱。罢了,罢了!熊阔海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老于给他的活动经费,给了女儿20元,同时说道:还是到中西大药房找上次那位药剂师,他是个好人,一定会给你真药。停了一下他又说,路有点远,你去的时候一定要当心电车和汽车。女儿一边仔细地把钱掖在怀里,一边说,我走人行道。
刚刚才十二岁的女儿,就不得不看护病重的妈妈,还要管理家务,熊阔海为此很难过。看着女儿关好窗子,他将垃圾箱推回原处,这才往回走。但没走出多远他便注意到,街道的两侧有两伙人在远远地跟着他。他相信这一定是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他们在监视他的太太和女儿,怕他偷偷地将她们转移,让他们失去要挟他的筹码。照眼前的情形看,日本人找到她们母女也应该是早晚的事情,为了推迟这个危险的局面出现,在完成任务之前他不应该再到这里来了。
6
转过天来一大早,熊阔海来到了他选定的射击点——巴尔扎克公寓,坐进公寓对面一处摊煎饼外加代售俄式红肠三明治的小吃铺里。他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免费的高粱米汤,告诉老板等润开胃口再决定吃什么。当他喝到第三碗清汤寡水的米汤时,便望见安德森陪着一名法国巡捕来了。那名法国巡捕一挥手,跟在后边的安南巡捕便冲进公寓,不一会儿就绑了一名哇哇大叫的白俄回到街上,然后风一般地去了。
熊阔海对小吃铺老板说对面像是有空房了,我得去看一眼,便忙不迭地冲进对面楼中,租下了被捕的白俄刚刚腾空的那间阁楼。
这是一座四层的公寓楼,顶上的阁楼原是留着通风隔热的,但自从“七七事变”之后,沦陷区的中国人大量涌入租界,一时间人满为患,不要说是阁楼,就算是楼梯底下也会有人出钱租住。如今,像熊阔海这样仗着巡捕帮忙,利用抓捕原房主的办法替自己腾房子的“规矩人”到处都是,所以,公寓里的二房东和房客都不以为怪,只是有几个毒品贩子模样的家伙将手插在鼓鼓的腰间,横着眼睛盯住他,不是好神气。
从阁楼的老虎窗向外望去,宽阔的河景一览无余。巴尔扎克公寓坐落在法租界与日租界交界的秋山街、法租界斜向里插过来的海大道和沿河的河坝路交汇处的尖角上,从东南向西北望去,东河岸意租界的突出部分并没有挡住他的视线,他可以直接望见日租界山口街河岸。只是,熊阔海的眼病很严重,视力不佳,只这样望出去,他无法判断从这个位置是否能很顺畅地将子弹射到日侨俱乐部的小楼门前。
这间阁楼像任何一处白俄的房间一样,弥漫着一股子过熟的卷心菜味道,床下、墙角到处堆满了空烧酒瓶子,门后堆放着两纸箱日本肥皂和一大捆苏联毛毯。矮个子比利时二房东必定是被方才的阵势吓怕了,点头哈腰地进门来,张罗着搬运俄国人的东西,同时用本地土语巴结道:您老人家想用嘛开心解闷的玩意儿只管吩咐下来,除去大烟泡得现烧,添火、要俄国妞儿都方便得很。熊阔海说他需要一张结实的八仙桌,不一会儿,二房东便搬了一张粗笨的榆木方桌上楼来,桌上一路往地上散落着麻将牌,后边还有人一路在骂。
于是,熊阔海故意将自己装扮成那种心黑手狠,表面上却又斯文有礼的罪犯模样,用手臂半威胁地搂着二房东往门外送,口中却客客气气地与他商量:明天我过来给门上换把锁,其实换不换的也没大用,但是有一节,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踏进这个房门一步。比利时人眨巴着眼睛悄声道:您老人家甭管做哪路活儿,我都能帮您把风、看线、听消息,但有一件事求您老高抬贵手,您要是万一收不上钱来非得“撕票”不可,这门外边就是大河,可不许像上回那个混蛋那样把死人砌在墙里,臭了我们一年多。熊阔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往河里扔死人时我还得让你搭把手不是?
熊阔海认为巴尔扎克公寓的环境并不理想,这里是日租界和法租界的临界区,又靠近河岸码头,公寓里住的多半都是各类罪犯,而且房租奇贵,不过,这种复杂的环境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不管房客的行迹多么可疑,也绝不会显得刺眼。
这时,安德森推门进来,将手中的两只牛皮盒子往八仙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说,东西都给你借来了,能不能干成就全看你的啦。他又走到窗口向远处望了望,说这距离可不近哪。
昨天晚上回家之前,熊阔海先去见了安德森一面,安排了今天早上抓人、腾房子的事,然后又让他去帮忙借两样东西。安德森既然要逼着他刺杀小泉敬二,自然也该出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想,听了熊阔海提出的要求,安德森将两只蓝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瞪着滚圆,叫道:在租界里开机关枪,你要疯啊?熊阔海没理会他的惊异,只告诉他距离很远,瞄准镜和望远镜都要高倍率的。
从那精致的小牛皮包面的盒上,熊阔海看出,安德森给他借来的是两样世界一流的好东西——德国蔡司?耶那光学仪器公司的产品。安德森得意道:除了我,小施德士绝不会把他的这些宝贝借给任何人。熊阔海知道,这位小施德士是德国大军火商,禅臣洋行的创办人老施德士的小儿子,现在也住在英租界,是狩猎俱乐部的会员。
小施德士果然是个狂热的狩猎爱好者,他的这只瞄准镜是去年才刚刚上市的奢侈品,高达24倍率,价格能抵得上一辆汽车。熊阔海举起瞄准镜向日租界望去,通过四只旋钮的复杂调节,日侨俱乐部门廊下站立的侍者的大扁脸便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当他轻轻地咳嗽一声,瞄准镜略微抖动了一下之后,镜头中的人脸便消失了,而且一时间很难再找回来。他知道,这就是瞄准镜的最大缺陷——“视场”太过狭窄,倍率越高,“视场”就越狭窄,对准焦距后只要略有移动,目标就会从“视场”中消失。它的另外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对目标环境的光线要求极高,倍率越高要求的光线越强。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如果小泉敬二的欢送会是在晚上举行,他在这么远的距离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瞄准的,但是,如果欢送会是在白天举行,他们射击后便又很难脱身了。
然而,这一切不利因素都不能对安德森讲,这个家伙是在逼迫他杀人,不会允许他找任何理由退缩的。想到此处,熊阔海反而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安德森就显得很重要了,因为,他发现安德森在后边的整个行动中居然很有用处。
安德森显然发现了他脸上的笑意,便突然大怒道:你一露出这脸坏笑我就知道没好事,可是你别忘了,现在不是咱们上小学的时候,再想让我听凭你使坏,办不到,你的那个混蛋组织里所有的人,你的老婆孩子,还有你的情妇现在都捏在我的手心里,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干活,我手上略微使点劲儿……
见安德森毛躁的性格依然没变,熊阔海便用儿时的口吻笑道:你这是又害怕了吧,才吓唬我给自己壮胆?你都三十岁了,怎么还没改了这坏毛病?要是老这么吓唬自己,你妈妈明天早晨还得晒你的尿褥子。
到了这一刻,熊阔海终于想清楚了,杀人的事再没有可推托之处,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安德森在他眼里也就又变成当年那个身材高大却心眼笨拙的小男孩,而他自己也在这一刻找回了当年那个机灵百变,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心情。
该死的,这是杀人,不是小男孩淘气。他想迅速打消掉那股猛然涌上心头的玩世不恭的情绪,然而,他最终也没能控制住脸上的笑意,结果引得安德森大大地发了一番没用的脾气。
7
安德森从殡仪馆借来的这辆西式灵车并不宽敞,后车厢里既没有窗子也没有灯。熊阔海和老于挤在金属棺罩的两侧,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因为一直没有小泉敬二的消息,老于从晚上一见面便愁得不行,熊阔海也无从安慰他,只好相对无语。
他不知道把一辆灵车就这样停在墙子河边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可能与送机枪来的同志错失了见面的机会。但安德森说他这是吃饱了肚子瞎操心,有他亲自开车,别说是辆灵车,就算是拉着一卡车死人停在汇丰银行大门口,也不会有人胆敢问一句。
摸出怀表一看,他发现已经是夜里11点多钟了,外边还没有任何动静。这时,老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要是万一找不到那个日本鬼子,不能完成任务,那可怎么办?
熊阔海一直有这样的印象,就是老于这位夜校出身的工人知识分子从来都很自信,甚至有时候自信得有些盲目,但是,这一次他却显得忧心忡忡,这应该与他前一次行动失败有关。他只好安慰老于说,我们一定能完成任务,只是目前遇到了一点小困难罢了。老于说我这一次心里总是不安宁。熊阔海说我设计的方案很安全,参与行动的同志们都能全身而退。老于说我倒不是怕死,能活到今天已经都是赚的了,我发愁的是,要是万一找不到小泉敬二,我可就没脸去见上级领导了。
看到老于这种勇敢得近乎鲁莽的同志居然也担忧成这个样子,让熊阔海心中很不好受,于是他说:一切都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老于隔着金属棺罩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说上级领导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只要能完成这次任务,就调我去根据地,或是上前线打日本鬼子,或是进兵工厂,到时候我一定把你也带过去。熊阔海轻轻抽出被捏痛的手说,我还是留下来继续这里的工作吧。
熊阔海虽然被老于的淳朴和热情感动了,但他最终也没有对老于吐露全部实情。其实,就在今天中午,他已经找到了侦察小泉敬二行踪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目前还不宜告知老于,因为他担心老于对他的做法会产生误解,而且是像安德森和杨小菊那样让他无法容忍的可耻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