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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笑道:“老山主顾虑太周到了,其实即使同行也无妨碍。不过这样更好,只等临行之际,我决定写—谕帖通知雍王府的侍卫和总管便了。”
云霄父子,忙又致谢。羹尧笑道:“高兄,如此说来,你在雍王府竟和居停主人已经是忘形之交了,但不知回京之后,小弟如欲造访,也须谕帖吗?”
高明道:“年兄休得取笑,你怎么也说起这话来?九城禁卫谁不知道年府的羹二爷?你便到雍邸去,谁还敢不立刻通报?要谕帖做什么?而且到京之后,小弟必先造府登堂拜母,怎敢劳年兄枉驾呢?”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道:“高某这一次出京,有两大快事,无意中得和年兄缔交一也,蒙老山主乔梓宠召,又承看重以事相托二也。为此二快,使我不得不各敬一杯,还望年兄为我干杯。”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等羹尧干了,又重敬云霄父子。这一场酒,直吃到画烛高烧,黄昏月上方罢。酒后,云霄又命云中雁领各人赴宾馆安置。
高明被安置在厅后倚山而筑的迎曦轩,一看所携仆从均在,却不见年马二人,忙问所以,中雁笑道:“年马二位业经另设行馆,此无他意,实因家父意欲向高爷请教,当着他两位未免略有关碍之处,所以才分为两地招待,尚乞勿罪。”
高明笑道:“客随主便,高某既到宝山,自当事事由东,但不知老山主有何事见教,能先见示吗?”
云中雁道:“高爷见问本当奉告,无如家严曾经说过,此事须由他面求高爷,在未曾启齿以前不必先为提及,所以只好告罪,不过今晚明早家父必来,到时自当说明。”
说罢一笑便自别去。
第二章 师门渊源
在另一方面,羹尧却被安置在那山峰最高的天风楼上,除老仆年贵在楼下而外,连马天雄都不在一处。羹尧一看那天风楼,楼下一共三间,两明一暗,一切陈设均古朴异常,石桌藤榻,几具树根雕就坐具而外,天然几上只放着几件古色斑斓的陶器和彝鼎之属。那楼上是一大间房子,却粉刷得雪白,净无微尘,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绛纱窗帘,地下满铺红毡,正中朝南壁上,安着一面红木边框的穿衣大镜,镜旁一付冷金笺对联,写着“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镜前横放着一张花梨小几,几上供一盆水仙,两盆绿萼梅,此外便是几部书,和文房四宝,还有一根玉尺。西窗之下,安着一张小榻,自己行李已经铺好,榻前放着一个白铜宫薰,兽炭烧得正好。东边窗下,一个小小琴台,台上放着一个短琴,一只索耳炉,炉中香烟缭绕着,窗帘半卷,一片月光方从窗外一株老松树上透射进来,却因室内悬有四张绛纱宫灯,榻前又有一枝画烛,所以不太明显。其余便是几张精致坐具,和南窗小几上一套成化窑的茶具,还有壁上挂的几件乐器。侧耳一听,外面只有一片松涛,夹着树头积雪,因风打在窗上的声音,舍此便万籁俱寂。正在镜前几上坐下来暗想,怎的一个剧盗之家,也有这种排场,而且居然还不很俗,岂不奇怪。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在和年贵有所争执,似乎是一个女人口音道:“这是我们小姐叫俺送来的,你不让俺上去怎么行?”
又闻年贵道:“我不是不让你上去,是说等我回明我们二爷你再上去,你怎么会错了意呢!”
羹尧心中料知必是云中凤差人送什么东西来,忙道:“年贵,你让她上来,等我看看是谁。”
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已经提了一个食盒上来。只见她,—身青布衣裙,扁扁的一副黑脸,塌鼻梁,高颧骨,一头黄发,鬓边却插着—枝大红绢花,右手提着一个食盒,左手提着一个锡罐,一进门先向羹尧上下看了一下笑道:“年二爷,俺小姐说,今夜天冷得很,因为那位高四爷说过教把各位伙食都开到自己住的地方来,她怕大厨房的伙食不中吃,所以特为吩咐,教内面小厨房里,烧了几样莱送来,停—会她自己还要来陪你。”
说着,拉过南窗下的一张小几,把上面茶具收拾过一边,打开食盒,却是—碟冬笋炒山鸡,一碟薰鹿腿,一碟风鹅,一碟酱爆鸡丁,一大盘生切羊肉,那个锡罐内面却是上下两层,上层是一个隔碟,放着诸般佐料,下层藏着一个火锅,一并取出来放在桌上,又在窗侧打开一个壁橱,取出一瓶酒,—把银壶来,两只玉杯,两双象箸,和两只银匙安排好了,又看了羹尧一眼道:“这楼上本来是俺小姐看书赏雪的地方,如今因为您年二爷要来,所以才特为让了出来,您要是还有二分人心,就应该多体贴她一点儿。”
羹尧不禁道:“你们小姐也能看书吗?”
那仆妇笑道:“我的年二爷,您怎么门缝内瞧人,把人瞧扁了,俺小姐是俺从小奶大的,她不但能看能写,还能画。俺是不懂什么,据俺老山主说,就三位少山主论才学也比不上她,要说到武艺,更是尖儿顶儿,除了老山主而外,哪一位也不是她对手。”
羹尧听罢,知道她是中凤的乳母,忽然想起在兴隆集上,那店东的话,不由笑道:“你是姓孙吗?”
那乳母诧异道:“您怎么知道俺姓孙,是俺小姐告诉您的吗?”说着,两只母狗眼怔怔的看着羹尧。
羹尧道:“你们小姐怎会告诉我,这是我在兴隆集上听人说的。这附近一带,谁不知道,你孙三奶奶,是云小姐的乳母。上一次,你不是还在那镇上,整治过一个什么巡抚的少爷吗?”
那孙三奶奶不禁笑得裂开了大嘴道:“原来您是听见兴隆集上那些王八蛋说的,俺猜有八成是那开客店的胡二花嘴说的,对不对?他敢胡嚼什么,那个什么巡抚的臭小子,是他先猪油蒙了心肺,竟跟俺小姐,动手动脚的起来,说话又太下流了,因此才怒恼了俺小姐,依她本叫俺把他赚到兴隆集上宰了喂狼,是俺因为前几天刚在天齐庙许过愿,要行几件善事,他又苦苦求俺,才让他做了老公回去。为了这事,俺既受小姐排揎,又被老山主骂了一回,真他妈的,三面都不讨好,到现在想起还恨。但不知那胡二又编排我什么,你快告诉俺,下次俺要再遇上那小子,不揍他个稀烂才怪。”
羹尧这才明白,原来把那巡抚的少爷阉了,并不是云中凤的意思,都只出诸这位母夜叉孙三奶奶的行善,因恐她又去寻店东的晦气,便笑道:“那店东并没有说你,还是旁人的话,不过我倒有点不解,你们小姐,既然这么高的本领,又能写能画,为什么会跑到大道上去卖唱?这怎么能怨人家跟他动手动脚的呢?”
孙三奶奶不禁念佛道:“阿弥陀佛,怎么连你也不怕罪过,忍心糟蹋俺小姐起来。凭俺老山主,就养活她这样的姑娘一千个,也不会少吃少穿的,能让她去串店卖唱吗?再说她还有三个哥哥呢,就损死了也不能让妹子去干那样营生呀!”
羹尧道:“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去串店呢?”
孙三奶奶道:“您要问这个,俺起初也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她所以到这附近一带去串店是为了……”
正说到这里,猛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年爷,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为什么跟一个无知村妇在这里闲磕牙起来?”
说着,云中凤已像一朵彩云也似的,从楼下上来,接着向孙三奶奶嗔道:“方才我和你是怎么说的?为什么这样不听话?一到这里,就扯着年爷胡说。”
孙三奶奶噘着嘴道:“你教俺不要说的话,俺一句也没有乱说,人家要问,你可没有教俺装哑巴呀!”
中凤不由更怒,娇喝道:“你这人怎么越扶越醉,当着生客在此,也一点规矩没有,就这样放肆起来。还不快些下去,叫剑奴侍琴二人前来伺候。”
孙三奶奶看了云中凤一眼,不敢再说什么,怏怏的退了下去。羹尧忍不住有点好笑。再把中凤一看,只见她,仍是中午马上装束,只是口角眉梢隐含喜意。孙三奶奶才一下楼,笑靥顿开,左腮上又露出浅浅的一个酒涡儿来。倏又忍着笑,满面生嗔的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没出息,向一个村妇问长问短,如果传出去不是笑话吗?”
说着,脱下大氅,在壁上挂好,俏生生的,向灯下一站道:“请坐吧,有什么话,等一会我们吃着酒再谈,不比你去问那村妇要好得多吗?”
羹尧笑道:“凭你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却使用出这么一个天真妩媚的仆妇来,如非亲眼所见,我还真有点不敢置信呢!”
中凤一面取过那桌上的银壶,在一只玉杯里斟上酒一面笑道:“你真缺德,也真亏你忍心在她身上下了天真妩媚四个字的评语。不过她是我的乳母,向来看得我比她的性命还重,她自己非来不可,你叫我能怎样呢?”
说着看了羹尧一眼道:“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君子人也,谁知道,口头上竟也这样的刻薄。”
说罢把那只斟满了酒的玉杯,放在小几的上首坐头上又道:“请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谈吧!”
羹尧一面道谢,一面坐下来道:“我这四个字下得一点也不刻薄,而且非常确当,这人实在是一块浑金太璞,一点不假雕琢,绝无虚假做作。适才我的话有点失言倒是真的。”
中凤又将自己杯里也斟满了酒,一面坐下来举着杯子道:“我们不谈这个,年爷,你且请饮此杯再说。”
羹尧见主人殷勤相劝,便举杯干了半杯。中凤又将酒斟满道:“年爷,你知道我今晚特为前来陪你是为了什么吗?”
羹尧笑道:“女侠便不相问,年某心下也正有点狐疑,不但此番款待有点出于意外,便连女侠的行径也令人莫测,能见告一二吗?”
中凤又举起杯来笑道:“你要问这个吗?那且请干了这杯再说。”
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杯子一照。羹尧只得也把杯干了,笑道:“且请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中凤一面又把酒斟满,一面道:“今天我是特为来向您谢罪的,那天在邯郸城里,多多冒犯,还请原谅。”
说罢格格一笑,又道:“您那一手空手入白刃好不厉害,要不是我见机走得快,真不知要丢多大的人呢。而且我走后,您一直当没事人一样,一切以镇静处之,毫不慌张,更没有凭藉势力惊动地方官府,便老江湖也不过如此。从昨天起,二三两家兄迭次相试,竟也毫不动声色,泰然应邀而来,这都是常人所办不到的,我居心已钦佩无已,所以特为向您敬酒,略致歉意。”
说着纤手一起,又举起杯子道:“我今天虽然才二十一岁,除对家父而外,还是第一次心悦诚服的佩服人。您如不见怪,请再干了这—杯。”
羹尧笑道:“前在邯郸旅舍动手实属无心,女侠能不见责已经够了,得蒙过奖,只有增我惭栗,怎么能教女侠向我道歉?沿途冒犯令兄,出言狂妄,倒或许是真的,现在这杯酒,就算我向女侠谢过吧。”
说罢一饮而尽道:“不过女侠如此行径到底所为何来,能见告吗?”
中凤也举杯在口边抿了一下微笑道:“这事还没到能向您说的时候,只要您能不拿我当流娼绳妓一流人物看待便已足感,不过终有一天您会明白。”
说着玉颊微红,又取过那把银壶来,替羹尧将酒斟上一面又道:“闻得年爷是江南大侠顾肯堂先生的弟子,这话对吗?”
羹尧举箸吃了两片鹿腿,一面道:“我那恩师,确实是江南顾肯堂先生,女侠怎么知道?”
中凤一面殷勤敬酒布菜,一面道:“我随家父前在太行山,前明宗室朱由柽所居卿云谷时,便曾数识肯堂先生。虽然彼时我年纪尚小,但闻得肯堂先生,清廷屡征不出,确实是鲁仲连郑所南一流人物,如何肯收起您这个八旗显贵子弟来,这倒教我不解了。”
羹尧不由心中一惊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而且我那恩师,自在寒舍一别之后,便不知去向,至今每一念及,辄为怀念无已。侠女既然知道,能以他老人家的行踪见告吗?”
中凤抿嘴一笑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此刻要想见他,不用说是你,便当今皇上也无法呢!”
羹尧惊道:“女侠此话怎讲?我更倒有点不明白了,能明白见告吗?”
中凤笑道:“年爷也许不明此中经过。令师肯堂先生,前往尊府教馆,老大人是曾经奏明皇上过的,并日奉有圣旨切实予以羁縻开导,如能出仕为官,不但令师可以立刻置身显要,便老大人也必因此升迁。谁知令师竟设法永远与老大人避不见面,最后竟夜入宫帏,亲自和康熙老佛爷亲自说明,身是大明遗民,决不仕清,为君之道只在仁民爱物,自然万邦拱服,士各有志,如再相强,则沙中偶语,博浪一击大有人在。最后又说,胡越一家并非难事,只在人君一念之间,便自不见。康熙皇上虽然信了他—半话,对于遗民义士不甚追究,老大人也未因此获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