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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一起,心上便似羹尧真在责问一般,不由更加难受。这两个矛盾的心理,几乎每一个时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着。一晃便是新年,云霄父子已经决定北上,将堡内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选个黄道吉日,便行启程。中凤格外忧心如焚,不但玉容清减,腰肢瘦损,便连精神也有点恍惚起来,偶然拈起镜子一照,连自己也觉得惊心不已。但云霄父子正忙着此行应有的布置,哪里还注意到女儿身上。转是孙三奶奶十分关切,看出她终日寡欢,饮食锐减,时来相劝。但她和中凤知识思想,相去都很远,无异南辕北辙,哪里谈得拢来。一直过了新年,中凤见各人行装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经到京,不用说父兄之命无法相违,便自己也难排除。想罢,便暗中将那匹龙驹备好,带了应用兵刃和几身衣服,乘了一个黑夜,悄悄下山,直向华山铁心坳太阳庵去寻师父独臂大师。一路上风雪载途,由晋入陕,又大都山行,险隘崎岖,关山难越,自不必说。所好那匹龙驹,确非凡品,一日之中奔驰所至虽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寻师,已将鞍马劳顿置之度外,赶到山下也不过才三数日。心中正想,只一遇着师父,先将这胸中所蕴莫名其妙的哀恸,尽情一哭,然后便请师父收在身边,立刻削发逃禅,从此便再不下山。谁知到了庵中一问,才知独臂大师早于年底前往江南,并且知道中凤必有此行,特为留下了一封柬帖,嘱其到日开拆,立刻赶回云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讯之下,不禁嗒然若丧,呆了半晌,持着那封柬帖,转不敢拆阅,到末了,还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远道而来,又在新年里头,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师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经说过,你要问的话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这才勉强把那封柬帖拆开了一看,只见写着:“残年以来迭得诸侯来报,鞑酋玄烨第四子允祯与伪湖广巡抚年遐龄之次子羹尧,均为汝父延入云家堡,各人并曾传我命由汝对年氏子提醒渠对师门训诫,应牢记夷夏之防,如能因势利导,使鞑虏兄弟相残而两败之,便是我汉族匡复之机等语。据汝对各人所云,羹尧虽出身显贵,尚知大义所在,更能不忘师训,处在今日贵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过此亦颇欣慰。顷闻汝父对渠亦甚激赏,且有附为婚姻,以图接近鞑虏之意。余料汝必因此西来,甚或意图留山不返,以明心迹。惟余之所教诸弟子者,绝非仅在虚空寂灭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汉而已。天下兴亡,匹夫匹妇均有其责。未来事虽不可知,及时机稍纵即逝。据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虽身具异禀,为旷世奇才,但骄矜之气亦颇重,一旦得意,难免自恣过甚,终不免于因此而败,如能得汝在侧,随时加以匡扶策励或可差免。此事所关者大,妆当善体余意,以谋国是。西子虽蒙不洁,能以沼吴,便足雪全越之耻,倘一味斤斤于小节,转非所宜矣。”下面又大书着:“书付女徒中凤,独臂手拟字样。”
中凤看罢以后,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老佛婆不知那信里说的什么,见中凤双蛾紧蹙,口角又时露笑容,不禁奇怪冒冒失失的问道:“老师父给你留下的话对吗?今天出山可来不及呢!你还是在庵中住上一夜明天再走吧?”
中凤一看庵中依稀还是旧日状况,自己昔年住过的那间房子,也无多大变动,不禁把头一点凄然道:“赖婆婆,我此次回到庵中来,本不打算再回去了。不想师父不在庵中转留下一封柬帖,却教我非回去不可,这一来,我也只有在这里暂住一晚,明天再走了。”
赖婆婆笑得咧开瘪嘴道:“姑娘,你还是花朵也似的人儿,为什么要到这深山里面来,你瞧,不用说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项赶得上山外,便这份凄凉孤寂也够受咧!”
中凤笑道:“你嫌这山上不好,不会出去吗?为什么也住在这儿好多年咧?”
老佛婆道:“这个……我又和姑娘不同了。一则我随老师父入山,岁数已经大了,二则因为我的丈夫已在缅甸随永历皇帝殉国身亡,尘俗之间已没有我这未亡人的世界,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姑娘怎么能和我比咧。”
说罢,感叹着,便去给中凤准备食宿。一宵易过,第二天黎明,中凤略进饮食,便又策马下山。一路赶回去,虽然同样是那条山路,风雪末消,余寒犹劲,但在心情上便绝不相同,就连那匹跨下的龙驹,也似异样精神,只两天多一点便又赶到云家堡。那云霄父子自中凤失踪以后,都非常着急。尤其是那孙三奶奶更格外放心不下。但是中凤去时,虽然曾留下一个纸条,托言往山外寻师,并未说明去处,连寻也无处去寻,大家只有干着急而已。依了云中燕之意,本想一家先行晋京,以践新正之约。云霄却说此行重在中凤姻事,如果中凤不归,惟恐雍王见怪,只有一面分派急足四出打听,一面束装以待,这天孙三奶奶正在山口一块大崖石上,向大路上了望着,忽见远远的一团黄尘,裹着一人一马急驰而来,那熟悉的鸾铃声,和人的衣色,马的毛片,都一望而知是中凤回来,不由喜得从崖石上跳起来,高声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这两天几乎把俺急得要死咧。”
中凤闻言,连忙勒马一看,只见孙三奶奶蓬着头已经从崖石上跳下,拦在马前,连忙也从马上跳下来笑道:“我因有要事才出去一趟,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起来?”
孙三奶奶道:“哎呀,您倒说得稀松平常,不但俺在这崖石上已经望了好多天,便是老山主也是终日愁眉苦脸的盼望您回来。要不然,车马行装全都准备好了早走啦,您要是不相信,进去一看就明白呢。”
中凤心下不禁大为感动,略加安慰之后,立即赶向崖上。沿途早有人飞报进去,先是中燕从堡中赶出来道:“妹妹,你这几天到哪里去来,大家全为等你一个人,要不然此刻已经都坐在北京城里咧。”
中凤平日就对这位二哥不大满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就奇咧,你们要去就去,为什么要等我,难道谁还认不得北京城不成?”
中燕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说什么,只向中凤笑道:“北京城是大家全认得,不过老山主说,这一次是为了妹妹的事、你不去还行吗?”
孙三奶奶跟在后面,素知中凤最忌这话,心中方说要糟,谁知中凤并不生气,只脸上一红笑骂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理你。”
便一路飞也似的赶上堡去,那云霄见她不辞而别。本也要数说一顿,但因平日娇宽惯了也只埋怨道:“你为什么无端的要出去寻什么师父,到现在才回来,难道我这大年纪,还要为你操心吗?”
中凤把嘴一噘道:“我因此次去北京不一定什么时候才回来,所以到母亲坟上去看望了一下,谁去寻师父来。”
中雁在旁笑道:“你留的信不明明白白说是要去寻师访道吗?为什么又说是到母亲坟上去,你早说到母亲坟上去,大家走一趟不好吗?也免得为你焦心,怎么到此刻才说出来咧。”
中凤嗔道:“我就是因怕你们要一同去,所以留一封信,故意撒个谎,要不然,还不那么做呢!”
云霄虽知女儿所言大半遁辞,但见她眼角眉梢均含笑意,较比前几天已大不相同,而且对于婚事似已不再反对,不由心下一宽。又素知中凤为人,虽然游戏风尘,决无其他,便也不再问。过了两天恰好是个黄道吉日,除将堡中各事交与中雁和几个心腹大头目外,便举家北上,仍用张杰前驱,一路无话。
等到芦沟桥已是正月下旬,灯市已过。那日行近京城不远,忽然见张杰飞马回报道:“禀老爷子,年二爷适在崇文门外见过小人,得知您已到京,亲自迎下来了。”
云霄一看,中凤恰好并马而行,在马上不由捋须大笑道:“这孩子出身阀阅之家,竟对我们不以山野之人见鄙,如此知礼,我倒放心了。”
中凤不由抿嘴一笑,把头低下去道:“他本好客,素有礼贤下士之名,要不然,凭他一个公子哥儿能名满江湖,声振九城吗?”
云霄一听。更为高兴道:“你既对他如此嘉许,想必不再嫌他骄矜之气太重了。”
中凤自知无心失言,不由把一双玉颊红得像朝霞一般,说不出话来。
猛听一阵鸾铃响处,前面沙尘滚滚,仿佛一个极大旋风迎来,羹尧已经骑了那乌雅宝马到了前面,一见云霄连忙滚鞍下马,双手一拱道:“老山主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年某相盼已久了。”
云霄也从马上下来拱手答礼道:“老朽实因山中有事,几乎失约,今日复劳远迎,更增惭愧,还望恕罪才好?”
羹尧一面谦逊,一看中凤已经俏生生的也从马上下来站在一旁,又连忙拱手为礼笑道:“残年一别又复月余,前在邯郸道上,诸承女侠照拂,真令我感愧莫名。那李飞龙夫妇现已来京,自经女侠分别惩戒以后,都已就范了。”
中凤一见羹尧到京之后,更为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较之邯郸道上又不相同,不由多看了一眼,两颊越发红得厉害,勉强答礼支吾道:“小别才只月余,年爷为什么这样客气起来?”
说罢又笑道:“闻得那位高四爷便是雍王爷本人,已经和年爷结成姻亲有这话吗?”
羹尧也把中凤一看,只见她依然是去年打扮,玉容虽然清减了些,却多了几分女孩儿家应有的羞涩之态,看去愈饶妩媚。不由也笑道:“女侠所言都是实情,但不知远道而来,如何知道这等详细?”
中凤末及答言,云霄已经笑道:“那位高爷远在寒舍时,老朽便有几分料到他是雍王本人,至于和尊府结亲之事,那是到了芦沟桥才听人说的。”说罢又哈哈大笑道:“老朽自喜老眼无花,想不到以垂暮之年,还能看到您和雍王这两位绝顶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只可惜老夫髦矣,将来有若干掀天事业,已经不克追随二位之后,只好坐看您两位龙飞豹变咧。”
羹尧一见两人所立在官道之上,说话似有不便,忙道:“遥看车马如龙,三位少山主和宝眷想必也全来了,我适才得讯之后,已经命人在这崇文门里,包下一座客寓,便请先行入城,等到歇马之后,再为细谈如何?”
云霄笑道:“老朽此来,本拟多住几天,原想租赁一座较大宅子住下,但因未曾见过王爷,这待罪之身,究属不便,所以来虽来了,对于住所问题,还未决定,既如此说,更为感激了。”
羹尧笑道:“老山主此来,王爷久已暗中通知各衙门将前案暂予搁置,一俟奏明皇上即可注销,这一点倒不消顾虑得。不过赁房一层,一时决无法成交。如作久居之意,容待年某再为设法便了。”
说罢,便请云霄中凤上马,并着张杰通知后面车仗,先行在祟文门内招商栈住宿,因那客栈系由年府全行包下,所以非常宽敞,当天由羹尧备酒接风自不必说。第二天一早羹尧又陪同云霄携了中燕中鹄和中凤—同去谒雍王,见面之后,云霄父子首先伏地叩谢唐突之罪,雍王连忙扶起大笑道:“我自回京之后,便日盼老山主能率各位少山主来此,一切还望如在贵堡时才好,如有拘束,便太以俗人视我了。”
说罢使命备酒洗尘,并连马天雄也邀来作陪,席次言谈甚欢。雍王闻得云霄已经举家来京,更极高兴,便将王府后园划出一大部分,立命搬入暂住。云霄一再逊谢,但雍王竭力相邀,并笑说:“此举一则为了我就近向老山主请教,比较方便,二则将来还另外有事,老山主住在寒舍一切也比较方便些,如再客气,他日有事相求,我便也未必能为力了。”
说罢目光在中凤和羹尧脸上一扫,云霄会意,不禁也捋须大笑道:“王爷既如此抬爱,老朽只有恭敬不如遵命了,不过云霄以一草莽待罪之身,竟承王爷如此恩遇,年又行将就木,实在愧无以报,将来只好由儿辈效力了。”
羹尧中凤两人心中都已雪亮,四目对射之下,不禁全把头掉过去,尤其是中凤红潮莲脸简直羞得抬不起头来。雍王一瞥之下,已将两人神态全入眼底,不由暗中好笑,但中凤羞容可掬,惟恐把事情弄僵反而不好,转向云霄道:“老山主如此说法未免太俗了,些许小事实在不值得挂齿,更说不上报答的话。不过大少山主为什么这回不来呢?难道少林一派,又有什么鬼蜮行藏吗?”
云霄连忙正色道:“士生于世,知遇之恩焉有不报之理。不过大小儿此次不能同来给王爷请安,并非因为少林派又来寻事,实系山中不能无人主持,如欲遣散固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大小头目与所属壮丁,均经老朽多年教训,虽非节制之师,也与寻常萑苻椎理之士有异,所以特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