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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逸云道:“我亲眼看见的。”于怜香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逸云道:“五天前,初七夜里。”
于怜香怔了半晌,他记得那天晚上冷雪雯的确出去过。
白烛昏昏,棺木凄凄。
穆犹欢击昏守灵的人,一掌震裂了棺木,看着雪拂兰烛火中苍白的面容,他突然感到一种遭人愚弄的痛苦。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雪拂兰,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一个足以让他魂牵梦萦的雪拂兰。他怔怔地退了两步,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一阵冷风吹进来,吹起了长长的白色帷幕,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悚然一惊,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条淡淡的人影缓缓飘了进来。烛影摇曳,他瞪大眼睛,看清对方的面容,不觉打了个寒噤,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影慢慢道:“我是鬼。”穆犹欢勉强控制住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脑子里意念回旋,失声道:“你……你是冷雪雯?”冷雪雯面无表情,冷冷道:“我是。”
穆犹欢心潮起伏,道:“你没有死?”冷雪雯道:“没有。”穆犹欢呆了半晌,咬牙道:“你居然没有死!”冷雪雯淡淡道:“怎么,你很失望么?”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蓦然涌上心头,穆犹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冷雪雯苍白的脸庞,眼里渐渐燃起愤怒的火花。他迅速看了一眼雪拂兰的脸,锐声道:“她到底是谁?”
冷雪雯慢慢道:“她就是雪拂兰,冷香妃子郁姝曼的女儿。”
穆犹欢脸色惨白,哑声道:“她的脸……她的脸不是和你一模一样么?”
冷雪雯凝视着雪拂兰沉寂的面容,慢慢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另外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你现在看到的才是她的真正容颜。”
穆犹欢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呆了半晌,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雪雯喃喃道:“这都是因为爱……因为她对他的爱……”穆犹欢突然暴怒起来,锐声道:“难道说她是为了接近江逸云才假扮成你的模样?”冷雪雯神色凄楚,黯然道:“是的……”
穆犹欢如遭电击,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心头,他怒极反笑,厉声道:“好感人啊,好高尚啊!”话音未落,一掌向冷雪雯后心猛击过去。
冷雪雯呆呆望着雪拂兰的遗容,心事重重,满腹酸楚,浑然未觉。
穆犹欢这一掌正要得手,窗外突然射进一道红影,来势奇快,正好击中他脉门,整条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他吃了一惊,猝然扭头,只见一个长长的人影在嵌着灯的粉墙上悠悠忽忽的飘动,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他瞿然改容,厉声道:“什么人?”
帷幕飘动,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来者身材瘦长,锦袍玉带。月光在他身上镀了层奇妙的紫光,微风吹拂着他漆黑的头发,灯光映着他邪魅的笑脸。
穆犹欢冷笑道:“原来是你!”于怜香淡淡道:“没想到么?”穆犹欢冷哼一声,道:“你还挺痴情,到现在还跟着她!”于怜香道:“你对雪拂兰不也很痴情么?”
穆犹欢怒道:“不要跟我提起她!”于怜香似笑非笑道:“说到你痛处了么?这还没有说到点子上呢,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冷雪雯。”穆犹欢道:“是么?”
于怜香道:“你之所以爱雪拂兰根本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冷雪雯,但她又不像冷雪雯那样桀骜不驯,芳心已托,你觉得自己有机会……但你没有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一个女人能为了爱一个男人假扮成别人的模样,而这个男人恰恰又是你恨之入骨的敌人,你觉得受了侮辱,同时也觉得绝望,因为你知道,这辈子你永远得不到冷雪雯,所以还不如杀了她……”
穆犹欢恸怒不已,厉声道:“住口!”声情激越,如敲金击石。
于怜香心里微微一惊,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道:“难道不是么?”
穆犹欢勃然大怒,突然一掌击向于怜香前胸,心中愁恨万端,如飞泉喷瀑,一时倾泻,这一掌竟有回天化物般的力量。于怜香腾空而起,两袖飞扬,掌风到处,帷幕纷飞,他沉着脸欺身逼近,骈指弹向对方双眼,攻到半途,指尖火星暴涨,朵朵如灼灼奇花,正是“琪花真经”中的“烈焰飞花”。
穆犹欢连退数尺,火花如影随形,飞焰腾空,煞是好看。他袍袖展动,化作一片白影罩落,将焰火扑灭。于怜香脚步微错,如惊弦脱兔,当胸一掌击来。穆犹欢反掌封挡。“砰”的一声两掌接实,于怜香被震得全身微晃,穆犹欢亦摇摇欲坠,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于怜香淡淡道:“看来你内伤未愈啊。”
穆犹欢猛提一口真气,疾步飞奔而去。
于怜香转身看着冷雪雯,道:“你不应该露面的。”冷雪雯道:“为什么?”于怜香拉起她手,沉声道:“你别问了,快跟我走!刚才弄出那么大动静,很快会有人来的。”
冷雪雯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想……”于怜香道:“我知道你想见他,但你最好不要。”冷雪雯皱眉道:“为什么?”
于怜香沉默了一下,道:“这个月初七晚上,你去哪了?”冷雪雯怔了怔,道:“我不记得了。”于怜香道:“你最好记起来,上次我来的时候,江逸云说是你杀了雪拂兰,他亲眼看见的……”
冷雪雯浑身一震,道:“不可能!”于怜香道:“别说了,快走吧!”冷雪雯道:“我不能走,我得跟他解释……”于怜香焦躁万分,怒道:“你怎么这么傻,现在是解释的时候么!你快跟我走!”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说道:“那好吧。”
院门紧闭,院里凄凉冷落,梧桐已老,满地枯叶,不时被风吹起。
旧欢不可再遇,积思成梦,梦境如海市蜃楼,醒后愈觉凄清,怨怀无托,怎能不惆怅迷惘?
庭院中风铃叮当,颛孙盈雪漫无目的地沿着花径游荡。愁肠千回,须待酒舒,然而愁绪如烟如织,弥漫无穷,醉中的麻木,何其短也!无限凄清,无限苦闷,无处可销,无人可诉。
水池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她吃了一惊,霍然转身,看见端木夫人鬓角散乱,双眉蹙锁,看上去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她惊讶欲绝,二十多年来,这个女人一直是不可一世的,她何曾见过对方如此颓废绝望的模样。
端木夫人盯着她,她脸上是一种暗褐色,似已悲伤到极点,往日闪闪发光的眼睛如今也像蒙了一层烟雾似的,连瞳仁深处也充满哀痛。
颛孙盈雪微微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端木夫人冷冷道:“澹台慕容死了,你知道么?”颛孙盈雪一怔,道:“他是怎么死的?”
端木夫人道:“他死了,你一定很高兴吧?”颛孙盈雪默默地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端木夫人锐声道:“难道你还会觉得难过?”
颛孙盈雪慢慢道:“三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替他难过……”端木夫人截口道:“住口!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颛孙盈雪淡淡一笑,幽幽道:“你来找我,是想杀我给他陪葬么?”
端木夫人怒道:“你以为我会让你给他陪葬么?我今天来,就是要把你碎尸万段!”
颛孙盈雪心平气和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会好受一些,你就做吧。”
端木夫人怔了一下,冷冷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超脱?”
颛孙盈雪唇边掠过一丝痛苦的微笑,幽幽道:“江君远已经回到席玖樱身边了……三十年来,我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到头来却一无所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你至少比我幸福,还能跟他朝夕厮守……”
端木夫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眼里的愤怒之意像落潮一样慢慢退去。
两人四目相交,颛孙盈雪眼里充满落寞与寂灭之意,她的目光迷惘而又痛楚;端木夫人眼里交织着痛苦、悲哀与孤独之意,愤怒与嫉妒变得毫无意义。
过了很久,端木夫人缓缓道:“如果我不杀你,你有什么打算?”颛孙盈雪微笑道:“我倒是很希望你杀了我。”端木夫人冷哼一声,道:“要是江君远知道是我杀了你,这辈子我还安生得了么?”
颛孙盈雪轻轻道:“你不是一直想致江家的人于死地么?”端木夫人沉默半晌,淡淡道:“现在不想了。”颛孙盈雪慢慢道:“几个月不见,你好像变了。”端木夫人道:“我儿子死了,你知道么?”颛孙盈雪怔了怔,道:“你是说澹台西楼?他是你的儿子?”
端木夫人轻轻道:“是的……我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是和晕眉山庄的水依痕生的,她叫水晶……”
颛孙盈雪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端木夫人喃喃道:“她也死了……她恨我,她找了很多人来杀我……但她还是死在我前面了……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死在我前面了……澹台慕容也死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么?”
颛孙盈雪心里涌起无限伤感与悲凉之意,轻轻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端木夫人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空洞而单调地望向远方,喃喃道:“我不知道……”
酒肆里的客人渐渐走光了,堂倌儿开始打盹。
冷雪雯走进来时,江逸云仍以最初的姿势坐在那儿,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衣裳上,泛起一片冷光。他就坐在冷冷的光雾中,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他面前有酒,但他并没有喝。他本来是希望用酒来麻醉自己的,但是喝了两口之后,他忽然觉得想吐。
她悄悄走到他跟前,轻抚他的头发,他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但她听得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轻轻叹息一声,手掌滑过他冰冷的脸庞,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抓得那么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把她的手移开,然后缓缓松脱,任凭她的手悬在半空。冷雪雯怔住,呆呆地望着他。他摸出一锭碎银,径直走出酒肆。冷雪雯不知所措,茫然跟着他走出去。
夜已深,街头异常冷清。被风摇落的月光,片片如雪花,叫人遍体生凉。冷雪雯一路跟着他,走得浑身冰冷,直到他走进一处小小的院落。她犹豫了片刻,悄悄跟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其间掺杂着刺鼻的死亡气息——她可以猜到,这一定是雪拂兰重病时待过的地方。她的心痉挛起来,一种生怕惊扰死者亡灵、生怕招致死者怨恨的情绪油然而生,她突然有了一种转身逃跑的冲动。置身于此,一切仿佛忽然倒了个个,她成了后来者、闯入者、掠夺者。
江逸云点亮一枝蜡烛,慢慢在桌旁坐下。
风穿窗而入,吹入了冷雾,冷雾夹着料峭的春寒和夜间的木叶清香。
冷雪雯打了冷战,看着江逸云轻轻道:“你……你没事吧?”江逸云望着烛火出神,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她呆呆望着他,哑声道:“雪拂兰……雪拂兰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她……”
江逸云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觉浑身发冷,喃喃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怨我当初离开你……那时我真的以为那样做会对你好一些……我不愿意你因为我受到一点伤害……可是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如真的死了算了?雪拂兰的事情我很难过,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也不会再出现的……可是……可是好多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我并不想再在你面前出现……看到她那么喜欢你,我真的很替你高兴……对不起,逸云,对不起……”
看到江逸云始终毫无反应,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默然半晌,转身退了出来。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击垮了她,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小院,呆呆地站在树下,凝望着屋里的人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烛火熄灭了,她看不见他,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江逸云一天没有出门,她一天没有动弹过。
生者永远不能和死者抢夺什么。
冷雪雯站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一点。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站着,她比谁都清楚,江逸云即便心没有死,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也许时间能够渐渐抹平江逸云心头的创痛,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却是世间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消弭的。
黄昏的时候,寒水碧来了。他在冷雪雯身后唤了半天,冷雪雯也没有反应。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他的手刚一触及她的身体,她便向前倒下,原来她已浑身僵直。寒水碧吃了一惊,连忙将她扶住,讶然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
冷雪雯喃喃道:“不知道。”寒水碧道:“逸云呢?你为什么不进屋去?”冷雪雯幽幽道:“那是雪拂兰待过的地方,我不能进去……”
寒水碧搀着她道:“那你也不能总在这里站着,来,我扶你进屋去!”冷雪雯挣脱了,道:“不,不要!”寒水碧茫然不解地望着她道:“你这是……”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