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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要记好那两句歌词。”
“哪两句?”
“那是:灯下佳期难上难,枕上相思山外山。”
沈胜衣一怔,忽然问:“那个人是男是女?”
“是女的,就叫做小翠,有情山庄的四大总管都是女人。”
“小翠是有情山庄的四大总管之一?”
“是。”
“这倒好,如果是男人,那两句暗语最好还是改过别的,两个男人那么对话,实在很容易引起误会,我不想引起任何误会,尤其是那种误会。”
金狮一旁不由得失笑。“沈大侠不想也是一个妙人!”
“哦?”
相思夫人再一声叮咛:“那两句暗语沈大侠可不要忘掉。”
“我怎会忘掉?”沈胜衣一声轻叹,曼声轻吟:“灯下佳期难上难,枕上相思山外山……”
山外有山。
一山比一山的秋意更浓。
扑翠色秋山如靛,涌寒波秋水连天,西风黄叶满秋川。
秋唤起天边雁,秋折尽水中莲,秋添出阶下苏,越北,秋越萧瑟。
沈胜衣披着无边萧瑟,越过了一重山川又一重山川。
十二日后的黄昏时分,夕阳影里,哀雁声中,一叶轻舟,穿渡莲塘,终于踩在有情山庄门前的石阶之上。
一上了石阶,他就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右手一壶酒,左手一只麻辣鸡,正在跟门边一个就像是门公的老苍头说话。
这个人的说话很奇怪,出口虽然是京片子,声调却截然迥异,也分不出是哪一处地方的口音。
这个人的一身衣服同样也不知道是哪一处地方的装束。
沈胜衣走遍大江南北,还没有听过这种口音,还没有见过这种装束。
这个人也根本就不是中原人士。
这个人来自波斯。
金指!金指满嘴的胡须尽是油腻,衣襟上一片酒渍,一双眼睛朦朦胧胧,一个身子摇摇晃晃,好像已醉得连看也看不清,站也站不稳了。
他的嗓子本来很雄壮,现在却压得很低沉,很温柔。
他的动作更温柔。
他右手只用两只手指拈着酒壶,还有三只却在老苍头的身上。
老苍头面上的表情很奇怪广又好像想笑,又好像要哭。
凡是认识金指的人都知道,只有对女孩子,金指才会用那种嗓子,才会用那种动作。
莫非他已醉得一塌糊涂,连眼前的老苍头是男是女也分不开了。
他咬了一口鸡肉,又举起酒壶。
一壶酒几乎没有倒进鼻子。
好容易他才喝上一口。
再来这一口,他的眼睛更朦胧,脚步一软,身子一栽,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挨住了老苍头,空着的三只手指跟着摸在老苍头的面上,摸在老苍头雪白胡子之上。
他猛一怔,缩手,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最少清醒了三分。
“你原来是个男人!”
他原来还没有醉得一塌糊涂。
“他本来就是个男人!”沈胜衣一旁忍不住笑了。
金指这才知道旁边已来了一个沈胜衣,应声一瞪眼。
“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个人,男人!”
“什么男人?”
“来自西园的男人!”
“我好像听过这个地方。”金指一皱眉。
“我是西园费无忌!”
“西园公子费无忌!”金指这才省起,眼睛又清醒了三分。
老苍头比他更清醒,一下子跳了起来,引吭高呼——“西园费无忌费公子到!”
这一声尖锐得简直就像是一脚踩在鸡脖子上。
金指的一双耳朵几乎没有穿透,这一下刺激,就连那双眼睛也再清醒三分。
九分清醒的一双眼瞳,无论如何都可以望清楚沈胜衣的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胜衣一眼又一眼。
沈胜衣也在打量金指,忽然说:“你好像不是中原人士。”
“我来自波斯,中原人士都叫我金指!”
“你就是金指”
“如假包换的金指!”
“我看你十根手指好像连一根也没有是金造的。”
“的确没有,但我这十根手指可比金还要名贵,比金还要值钱!”
“哦?”
“所以常护花常庄主看中我。”金指连忙补充一句,“我是说看中我的十根手指,不是看中我的人。”
“我没有忘记你是个男人。”
金指大笑。
沈胜衣也笑,笑得比金指更大声,更狂莽。
他的笑声一起,金指的笑声就停了下来。“常庄主一共看中了五个人,金指我,百变生,千手灵官,妙手空空儿,还有你西园公子费无忌!”
“哦?”
“五个人先到了四个,你是最后到达的一个,我在半个月前到达,到今日我已足足等了半个月,十五天!”
“等我?”
“正是等你!”
“我现在不是来了。”
“再不来我们就不等了。”
“我记得还有三天才到限期。”
“你难道不能早来几天。”
“不能!”
“怎么?”
“你以为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是这一件?”
“哦?”
“我今日就赶到来,在我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哦?”金指看似要生气,但反而笑了起来。“你倒瞧得起自己。”
“我这个人事实就不错。”
“我们四个却并未将你放在眼内!”
沈胜衣冷笑。
“要不是常庄主方面坚持要等你,我们已出发多时。”
金指也冷笑:“庄主看得你倒也重要。”
“我具备这种优良条件!”
“这我就非要见识见识不可了!”金指这样说,双脚突然像小孩撒娇一样顿了几下。
沈胜衣还来不及吃惊,察察察察的十六条枣木棒分别在庄门上下左右弹出,交错架成了一方笼子,将他困在当中!
这十六条枣木棒才一架成笼子,才一将沈胜衣困住,就断成三十二截,嗤嗤嗤嗤地四下飞了开去!
这一次轮到金指吃惊了。
这机关虽然说是他闲着无聊,随手在庄门安装下来跟别人开玩笑,但连片刻也胜不了沈胜衣,实在意料之外。
他吃惊地望着沈胜衣。
沈胜衣前后左右一条棒子也已没有。
沈胜衣还是站立在原来的地方,还是那样子,只不过手中已多了一支剑!剑握在他的右手!剑闪亮!
“这个人原来真的有几下子。”金指一壶酒塞入自己口中,骨都骨都地狂喝。
壶嘴抵在牙龈上,咯咯地直响。
金指狂喝了一口又一口,两只手还是在发抖。
沈胜衣没有看到,他的视线早已离开了金指,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锦衣粉妆,身长面长,面色惨白,身子摇晃不定,就像是一个身子已掏干的公子哥儿,过庄门是一个广场,广场两旁,高场两侧,都夹着一条花径。
这个人由左边花径转出,就望沈胜衣行来。
沈胜衣才下了石级,这个人已来到他面前。
这个人一脸笑容,居然还伸出手来拥抱沈胜衣双肩。
这简直就像是良友久别重逢。
沈胜衣印象之中却好像没有这人的存在。他一怔,就只是一怔,一动也不动,由得这个人拥住自己的双肩。
他突然一动。
一启身,一动手!一动手他就抄住了这个人的双手,将这个人的双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之中。
这个人双手本来空着,突然之间却已多了好几张银票。
沈胜衣冷笑。“这几张银票,像是我的。”
“本来就是你的。”这个人居然还是一脸笑容。
“这几张银票本来放在我怀中。”
“现在在我手中。”
“你好快的一双手。”
“我以这双手扬名天下。”
“妙手空空儿?”
“江湖中人都是这样称呼我。”
“除了偷东西之外,你还懂得偷些什么。”
“偷心!偷女孩子的心!”
“就凭你?”沈胜衣又一声冷笑。
说话出口,银票已回到沈胜衣手上,冷笑未已,妙手空空儿的人已飞了起来,飞上了门上的滴水飞檐。
妙手空空儿惨白的一张脸不由得更白,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西园公子费无忌身手的灵活并不在自己之下。
他实在怀疑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斤两,怎么人家只是一挥手,自己就给送上了门上的滴水飞檐。
他又惊又怒,几乎没有破口大骂。
好在他还没有破口大骂。
他才一开口,沈胜衣就在他的身旁出现。
他尽管张着嘴,要骂的话已咽了回去。
沈胜衣手一拍妙手空空儿屁股,将他拍下了滴水飞檐,自己亦同时拔起身子!
他的身子一拔起,一大蓬暗器就射到,飞过他脚下叭叭叭叭地击在他方才存身的地面之上!七种暗器!
这七种暗器却只是发自一个人手上!人正从右面的花径转出。
人四十左右年纪,短小精悍络腮胡须,身上最少扎着七个豹皮囊。
这个人才出现在左边花径,右边花径之上亦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长发披肩,白衣曳地,千娇百媚,是个似玉如花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星眸如丝,风情万种地瞟着沈胜衣。
给一个这样的女孩子这样地瞟着,要是第二个男人,不难就心荡神摇,一头栽下来。
沈胜衣并没有一头栽下来。
他也没有心荡,也没有神摇。
他只有一种感觉,想吐的感觉。
女孩子却笑了。
“千手灵官的暗器虽然快,还快不过费杀手的身形,妙手空空儿的双手虽然妙,还妙不过费杀手的一只左手,金指的十根手指虽然巧,还巧不过费杀手的一支剑,我虽然不是第一个到来,最少已等了二十天,实在有些不服气的了,但看费杀手这么本领,现在反而有些佩服了。”
这声音更是娇腻得迷死人没命赔。
妙手空空儿脚下一滑,只差一点没有从飞檐上掉下。
沈胜衣?
沈胜衣始终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听着。
等到那女孩子住口,他才冷冷地接上一句。
一句很奇怪的说话,“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个女孩子居然毫不介意,眼波轻流,樱唇微动,反而报以一笑。
这一笑妩媚极了。
问心说,真还没有几个女人笑得像她这样迷人。
“男人!”他却是这样回答。
男人这两个字才出口,这个女孩子就不见了。
不见的其实是这个女孩子的一张脸。
人还站立在原来的地方,人已变了一个面容清癯,蓄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男人?”连语声也变,变做男人的声音。
沈胜衣一怔,没有答话。
“不像?”这个人一笑,一手掠起披肩长发,飞快地在头顶上挽了一个髻,一手脸土一抹,一张脸,又是一变,居然变得眉如漆刷,脸似墨妆,豹头环眼,虎须燕颔!
“这又像不像?”他再问,连语声也变得豹一样硬朗,虎一样雄浑!如果有人说这样的一张脸还只像女人不像男人,这个人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沈胜衣的脑袋并没有问题。
他实在有些佩服,他终于点头,随即问:“你就是百变生?”
“你就算中我是千变生,我也当之无愧!”这个人的语声又一变,变得动听而温柔,一翻手,倏地用一条鸦青头巾束住了发髻,再一翻手,倏地撕下了面皮!一个剑眉星目,仪表非凡的少年郎立时出现在沈胜衣眼前。
少年郎在笑。“只要你跟我相处两天,第三天我就可以变做你的模样,神情举止亦可以学个九成!”
沈胜衣冷笑。“有一样我却敢肯定你学不到,连一成也学不到!”
“哪一样?”
沈胜衣不答。
“哇”地突然一声怪叫,离弦箭矢一样,从滴水飞檐上飞射向百变生!人飞射,剑飞射!百变生一惊偏身,才一偏身,沈胜衣已从他的头上飕地飞过!好惊人的速度!
百变生慌忙回头,回头就看到沈胜衣已然站立在他身后一丈的花径上。
只一瞥,他就变,这一次,是面上变色!沈胜衣站在那里,右掌压在唇上,掌中之剑贴着眉心笔直指天。
剑尖之上赫然穿着半截百变生用来束发的那条鸦青头巾!这一刹那,他竟已凌空一剑将百变生束发的那条头巾削断,再穿在剑尖之上!头巾再下就是脑袋,这一剑再低,百变生的脑袋岂非就得搬家?百变生不由得伸手摸着脑袋。
沈胜衣旋即一振腕,穿在剑尖上的头巾这就飞出了剑尖,连随又在剑光中碎成了十多二十片!碎飞的头巾,还未飘落地面,剑光已消散,剑锋已入鞘。
沈胜衣按剑大笑,狂笑!
百变生笑声中脸色一变再变,惨白!
千手灵官笑声中捏了双手的冷汗。
妙手空空儿一斤斗从滴水飞檐上栽了下来。
金指左手的麻辣鸡,右手的一壶酒早已脱手,掉在地上,摔在地上。
四个人,四双眼,都已在笑声中彷徨无主。
只有一双眼例外!这双眼始终清冷如冰,明亮如水。
这双眼一直在花树丛中的一座假山后面。
这双眼一直没有离开沈胜衣!
这双眼的眼深处,这个人的心深处,其实也有着一份震惊,一份讶异。
只不过心深处看不到,眼深处又不怎样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