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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岭嶂千回路,雪映乾坤万里晴。
识得殷勤解花语,无从逗乐类蝇营。
闲时借酒沉吟句:唯觉尊前笑不成!
赶路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滑稽。却说某日众人途经一马市,准备挑几匹快马赶程。马主牵出十多匹良马以供挑选。余芳草和鲍起很快就挑了两匹黄褐色毛的凌渊宝马,剩下的一匹,黄晴川和陆盛男同时看中,遂争持不下。陆盛男担心他们三人马跑得快,自己在后面跟不上。可黄晴川骨头嘴巴一样硬,揪住马缰绳就是不放。陆盛男最怕惹怒她,怎敢不让!唯有退而求其次,挑了另一匹等第低一级的马。
正所谓:便宜没好货,一点儿都没说错!陆盛男那匹马像刚刚弥岁会走路的小孩,走起来左摇右摆,欲快不能。黄晴川三人快马加鞭,扬起阵阵雪屑,教陆盛男连马屁股都看不见。若不是雪未消融,路不好走,一天下来即能拉开上百里的距离。
傍晚时分,黄晴川三人已投栈下榻,陆盛男仍在不停赶路,将近戌牌才到,认出客栈外系着的马,故亦投宿于斯。翌晨闻得楼下马嘶之声,顿时跃床而起,未及洗漱,已见黄晴川三人结了账,上马望东而去。他当是二话不说,屁颠屁颠地上马追去。所幸中途三人发觉水壶缺水,到河边盛水并饮马停了一阵,否则他绝对追赶不上。
等到三人休憩完毕,正欲上路,忽见陆盛男在后面高叫:“喂——等等我好么?”
黄晴川当即道:“别理他,咱们赶快走!”
鲍起于心不忍,道:“二小姐怎生决绝?他自前天一直追到现在,诚意已见一斑!”
黄晴川道:“鲍叔叔与他交道不深,当然有所不知。这人烦得要命,说话句句都是乌鸦聒噪,又有意无意挨我身来,我恨死他了!”
余芳草从旁笑道:“爱者恨也,恨者爱也!他对姐姐可是锲而不舍,金石可镏哦!”
黄晴川瞪她一眼,虽没发话,但已严正敬告她:我要生气了,你可别再乱说话!
余芳草和她毕竟多年姐妹,马上知会其意,连忙做了个道歉的手势:“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这会儿,陆盛男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一下指着黄晴川,一下又使劲摆手,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鲍起朝他扔去水壶:“陆少侠,喝口水吧!”
陆盛男求之不得,接过便咕噜咕噜地吞着,哪知喘气和咽水凑到一块,登时呛得他暴咳起来。
黄晴川低声骂了句:“活该!”
鲍起叫住陆盛男:“慢点慢点,咱们等你!”
黄晴川马上嘟囔一句:“鲍叔叔,您这是什么话来着!”
鲍起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路途遥远,多个人在身边照应一下不好么?”
“不好!”黄晴川答得毫不犹豫。
“算了吧,这两天他追咱们也够苦的,再折腾他,他真会死的。当鲍叔叔求你了,放他一马吧!”
黄晴川一向敬重长辈,尽管嘴巴仍絮叨着,压根儿却不敢不从。
鲍起让陆盛男歇个足够才起程。黄晴川自个儿驾着马在前头跑,鲍起、余芳草则迁就着与陆盛男同行。
余芳草打趣谓陆盛男道:“看来姐姐对你一点改观都没有哩!”
陆盛男沮丧道:“你姐姐是只小米椒,看上去没什么,吃在嘴里就把人辣死。可笑世间——‘多情却似总无情’,不知几时才会有所转机?”
“扑哧——”余芳草听着忍不住偷笑,“你觉得我义父对你印象如何?”
陆盛男转眸略思,道:“应该不赖!”
“我说不是!”余芳草摇摇头。
“何以见得?”
“以前你来西顺镖局提亲,穿着老是不修边幅,谁会对你留好印象?”
“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之前我下了一把决心,将留了几年的胡子全部刮掉了!”陆盛男说到这里,流露出惋惜之情。
余芳草道:“这才是第一步。要得到我姐姐的芳心,还得用些谋略。”
陆盛男一听,大喜道:“敢向芳草姑娘请教!”
第十回:识得殷勤解花语,无从逗乐类蝇营(四)
余芳草嫣然一笑:“据说你也是个懂点谋略的人,可惜摘取芳心的本领就差点了。听过刘备过江娶妻的故事没有?”
陆盛男终究是个聪明人,经她一说,马上醒悟过来,眼睛雪亮雪亮的。
余芳草继续道:“刘备过江迎娶孙夫人前,诸葛亮便教他先讨好乔国老和吴国太。道理很简单,孙权和周瑜都是孝义之人,长辈之言哪敢不听!要是孙、周二人敢对刘备打坏主意,乔国老和吴国太会放过他们么?你心仪我姐姐那么久,对她的性格不会不了解吧。”说着,故意将马驶近他身边,低声道,“刚才你从后面追来,姐姐马上就说要甩掉你。可鲍叔叔坚持要带上你一起赶路,姐姐即时不敢复言。鲍叔叔非亲非故,仅仅长辈而已,姐姐已经敬畏若此,其它的事不用我教你啦!我义父亦是开明之人,他开口说一句,胜于你甜言蜜语一万句。”
陆盛男连忙谢道:“承蒙芳草姑娘提点。”遂脸露欢容,拍马前行。
回头再说甄田古镇。当日徐康和小涓亲自出外找寻殷宜中等人,于路上相遇。回到甄田古镇时,见甄青囊住处冷清许多。及问,方知这天清晨时分,归海涛、马行先等人不辞而别。殷宜中一拍额头惊道:“大事不妙!”
林路遥大惑不解,问道:“大寨主何事而忧?”
未及殷宜中回答,徐康即道:“这些人刚愎自用,自投罗网去了。”
殷宜中道:“当日他们雄心勃勃,我怕将话明说,会弄得大家不欢而散。现在想来,我一手铸成了大错。康熙有意散布亲征的谣言,无非想引蛇出洞,将与朝廷相向的残余江湖势力一网打尽。归海涛等亦当世豪杰,何故这般意气用事?”
徐康叹道:“虽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谙知此理又有几人?”
殷宜中道:“我有一言,不知徐寨主会否认同?”
徐康讶然:“大寨主向来有过人之见,不妨先说!”
殷宜中道:“反清复明一事,徐寨主觉得是否可行,是否有必要?”
众人心头一凛,噤若寒蝉,连徐康也不敢发话。过了片刻,殷宜中继续道:“满洲人扬言满、汉、蒙、回是一家,当同驻九州,无分彼此。直觉告诉我,他们会努力去实现这个目标。撇开民族偏见,康熙确实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起贤才、修水利、固边防、兴百业;深知满洲人文化不及汉人,便鼓励满洲官员多读汉藉,含英咀华。若是排挤汉人,焉得如此?目今国无内乱,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人得食而有余粮,抵用而有余钱,倘若空以光复汉人江山为名,大行举事,受伤害的只会是刚刚告别战祸的天下黎民百姓。”
林路遥愤愤不平道:“既扬言满汉一家,又为何迫害我等正义之士!大寨主不要忘记,曾经叱咤一时的腥风寨,惨遭清狗围剿,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人!难道大寨主不愿为死去兄弟报仇?你肯放过满洲人,可他们不会放过你。之前你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上了!”
殷宜中道:“遥儿,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毫无大志的人。告诉你,我一早就想解散腥风寨,然后与秀枝一起过些枕石漱流的生活。只可惜……”
林路遥瞧见殷宜中神色很不对头。
徐康道:“少寨主,所有的事情我已告诉大寨主。即使我不说,他也猜出十之八九。”
殷宜中噙泪道:“我很想知道,秀枝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林路遥安慰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她不值得你这样付出!”
殷宜中道:“爱一个人,付出是不计回报的。”
林路遥怒火油生,破口骂道:“梅秀枝,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因你欺骗大寨主的感情而将你碎尸万段!”
徐康长吁一口气,道:“大寨主果真决定不再光复腥风寨,放弃光复汉人江山的大业?”
殷宜中望着这位与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好泽袍,一时愧疚难当,答道:“复无此念!即使他日我死在满洲人手上,亦无怨无悔。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不是通过诛谬异己来巩固自己打下的江山?洪武皇帝打下朱姓江山后,遭他诛杀的大多是汉人。对于康熙帝而言,我归根到底是个外族人,诛杀又岂无缘由?康熙帝不过是与我殷宜中为敌,只要他不以天下苍生为敌,我甘愿做这场血腥杀戮的牺牲品。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希望这场杀戮到我为止就好了。康熙帝对我没有信任,是他心胸狭窄,我要做个心胸比他宽广的人!”
徐康激动不已,声音颤抖着道:“听大寨主一言,不仅不认为大寨主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反觉得饶有当年易水剑客的豪情。徐某人已为花甲老叟,居然连这民族大义都不识得,真可谓马齿徒增。如今大寨主将我感化了,日后无论大寨主到何方去,徐某人誓死追随!”
二人情不自禁双掌一击,涕泪戛然而止,放出豪迈的笑声。
林路遥尚未消气,却望见小涓亦破涕为笑,欣容相向,自己亦只好跟着赔笑。
过了一会儿,殷宜中忽道:“我等尚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徐康诧之:“何事端的急促?”
殷宜中道:“我们要立即起程,追赶归海涛等人,阻止他们杀上北京城!”
徐康亦惊道:“对啊,他们不明就里,贸然深入京城,无异于送死,大寨主所言极是,此事刻不容缓!”
怎个追赶法呢?白莲教总舵在江苏昆山,赵成初和宁可必定投东面去;赤炎帮亦在江苏,估计归海涛不会回两广,而去总舵处,故亦投东面去,或许正与赵、宁二人同路;铁拳帮和雪月庄皆在河南,马行先和麦锦应望北而去。这样一来,兵分两路去追赶最为合适。
林路遥反应极快,马上提出要留在殷宜中身边照顾起居,所以她要和殷宜中一路。小涓不禁茫然:她是林路遥的贴身侍婢,按理应和林路遥一同上路,这样岂不是要徐康独自投一路追去?她想开口说话,即时接到林路遥一个凌厉的眼神,于是只得将话语往肚子里吞。
殷宜中一时亦未有决意,倘若他和徐康一道,让林路遥和小涓两个女流之辈一起上路,他断乎放心不下。可他又不想让林路遥借机亲近,多生事端。
正踌躇间,忽见慧兰面带笑容从外面走进来,谓殷宜中道:“殷大侠,有位自称是腥风寨寨主的人找到甄田古镇这儿来,问我近日有否腥风寨的人过路。我见那人长相端正,彬彬有礼,不像寻衅之徒,便领他前来,这下在外面等着!”
殷宜中惊道:“慧兰姑娘中计了!”
林路遥眉心一皱,非是惊恐之色,乃淡然道:“大寨主勿惊,是缪以清来了!”
殷宜中这才舒一口气。徐康喜道:“多了缪寨主,事情就好办了。”
然而有谁能知林路遥此刻的郁闷!缪以清的到来,正是坏了她好事。
第十一回:野魂消散哀声绝,岭树凋零古井寒(一)
须臾,慧兰带来缪以清。缪以清一进门,瞧见殷宜中已醒来,面上一惊,道:“大寨主,你醒来了?”遂上前几步,扶住殷宜中双臂。
殷宜中道:“残躯一副,居然让兄弟终日担忧,那是几生修来的福份!”遂互相嘘寒问暖,漫说经历。
林路遥不发一言,转身出去。缪以清即时心神不定,连连说错话。殷宜中早已洞悉,忙收住话题,笑望缪以清,又手指门外。缪以清会意,面有惭色,追将出去。
林路遥心中纳闷,怅望群山白雪,单调无味,此感正同身受。她拔出剑,挑起地上一团雪扬至空中,剑锋一削,雪团绽成千瓣碎屑。她忽地想起殷宜中从雪幕走出时的情景,情不自禁嘴边挂起一丝陶醉的微笑,可惜被身后缪以清唤了一声,即时兴致全失。出于礼貌,她“嗯”地应了一声。
缪以清道:“我的伤没完全好,就赶来见你了。”他压根儿不想气氛太冷淡,直接把心底话说出来,以博取对方好感。谁知林路遥竟道:“身上有伤,何必四处走动?”
这种伤人肺腑的话,缪以清早已习惯了,故仍笑道:“心上有伤不先治愈,身上的伤更无法治愈。”
林路遥急忙转过话题:“云芃有否回来找你麻烦?”
缪以清道:“没有。你呢,内伤好点了么?”
“已经没事了。还有,我觉得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一下!你赶了一程路,也该累了,早点歇息吧!”
“路遥,我们分别多时,难道匆匆忙忙说几句话就了事了?”
“缪寨主,我已说过,对于你的深情厚意,我除了一句‘多谢’,再也不能有其它的回报!”
“为什么要这样执拗?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你对我又何尝不是执拗?”
“对!我的确是执拗!路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缪以清想拉林路遥的手,可林路遥已先反应,一剑指住他喉咙道:“缪寨主,希望你能发乎情,止乎礼!”她注视片刻,宝剑回鞘,悻然离去。
缪以清既已回归,殷宜中提议自己和徐康北上,去追铁拳帮的马行先和雪月庄的麦锦,而缪以清、林路遥和小涓则投东面去,追归海涛、赵成初和宁可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