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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花的香气以“远”、“清”为骚人所乐道。剑宗山没有皑皑白雪,似乎衬不出梅香的典雅。或许因为在殷宜中心中,香气中本身就夹集着无尽的伤感。
“大寨主小心!”徐康话音刚落,一根梅枝势如飞箭朝殷宜中飞来。殷宜中也早有警觉,用剑鞘一隔,梅枝随即坠地,然而他虎口感觉甚麻——出招的人内功非同小可,除华、文二人,复有何人能及?
“是华兄和文兄吧?一别经年,心中甚为挂念,敢请两位现身一见。”
梅花深处有人说道:“殷兄,刚才那枝花是送给你的。莫非你也看破红尘,想学我那样过些枕石漱流的日子?”
徐康愠然,心想:赠人以花,何必鬼鬼祟祟,兼且施加内力?分明有意挑衅。他急忙提醒道:“大寨主,此人不善!”
殷宜中认得刚才响起的是华千树的话音,故朝徐康一摆手,向说话的人回道:“非也非也,我殷宜中学不得华兄的潇洒。今日贸然造访,本有一事相告,一事相求。现在只剩下一事相告,望华兄抽闲垂听!”
“你说我们一别经年,如今得见,应先切磋武艺,其它事暂且放到一边。”
殷宜中感觉华千树话音飘忽不定,时左时右,时远时近,待到话音停下时,身后竟已站着一人,正是华千树,不禁登时一惊。
华千树居然比起十多年前还年青了——头发乌黑如皂,双目神采奕奕,面色粉白而微红,没有留须,犹是当年那副少年模样。他若重出江湖,必有万千少女主动投怀送抱。殷宜中情不自禁轻摸自己脸颊,感觉满面风尘,仿佛自己和他,一个是凡人,一个是神仙。
“华兄,看来剑宗山真是钟灵毓秀,十几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殷宜中还想寒暄几句,华千树突然掰下一根梅枝,喝了一声“接招”,便朝凶狠杀来。
殷宜中没有拔剑,一连躲过三招,急谓之道:“华兄势头怎不让人!”
华千树未肯停下:“你的剑术在我之上,为何还说我不让你?”
殷宜中失了先势,徐康担心他打下去会输,忽地急中生智,大呼道:“大寨主,这样打法,人家会笑你胜之不武!”
华千树一凛:交手不过十来回合,居然就说我输给他?
他一犹豫,殷宜中马上抓住先机,剑鞘一挑,拨开梅枝道:“华兄请停手!”
华千树道:“十多年不见,你变嚣张了!”
殷宜中愕然:“华兄何出此言?”
华千树胸有成竹道:“这十多年来,我练剑从没停过一天,自觉剑术日臻神化,而你与秀枝缱绻度日,剑术当不及我,没想到你还敢口出狂言,说胜我于不武?”
殷宜中道:“华兄剑法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只小试几合,已知底气湛深。但刚才我尚未出剑,而你又以梅枝代剑,这比剑一说,殊觉牵强!虽然你我内功相当,可你的梅枝软弱,我的剑鞘刚硬,这样比法,能不失公允么?”
“你不信我用梅枝一样可以打赢你?”
“非也。只是梅花开得妍丽可人,先前我已不小心折断一枝,不想再有摧花之举。”
“哼,你挺会自圆其说!”华千树眼中透出一股轻蔑的神色。
第十三回:怅望长天新日月,堪怜故地冷箫笙(四)
殷宜中想令华千树死心,于是说道:“既然华兄不信我初衷,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华千树头微微仰起:“怎个打法?”
殷宜中指了指华千树手中梅枝:“华兄继续用它作武器,而我则用剑,不过如果我的剑削下你半片花瓣,就判我输。华兄认为如何?”
华千树料想自己赢定了,马上反问道:“你我输赢有何奖惩?”
殷宜中道:“如果华兄赢了,我听从你任何吩咐,想我离开就离开,想我留下就留下,想要我的命都可以!”
徐康一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要是我赢了,且准许我和徐寨主到你家中喝一回酒,畅叙旧情一番。”
华千树一听,感觉殷宜中故意摆出一副宽容的气度,其实暗中在贬低自己。他愠然道:“殷宜中,你莫要惺惺作态,别以为我怕了你。你出言挑衅,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殷宜中拱手道:“华兄此言差矣。我并没有挑衅的意思。我这次来剑宗山,委实是想与你和文兄叙旧,比试剑术,倒是你提出的。”
“好,我看你怎个赢法!”华千树恼羞成怒,直取殷宜中。手中梅枝像是一条狡猾的响尾蛇,既寻找殷宜中空当刺去,又乘机掠向殷宜中的剑锋,企图碰掉花瓣。
殷宜中料知他有此一着,遂只守不攻,先摸清对方剑招的套路。人要躲,剑也要躲,看得一旁的徐康紧张万分。
却见华千树手中梅枝频频打转,来一招“风卷残云”,将殷宜中的剑锁在中央。殷宜中想向后抽剑,华千树更步步进逼,只待对方忙中出错。两人均用右手拿兵器,酣斗时双方身体错位,因此殷宜中已想到脱身的办法。
要比剑术上的高低,恐怕二人不相伯仲。但论到临阵的经验,华千树始终稍逊一筹。他一心求胜,逼使殷宜中的剑刃触到梅枝,与此同时,他的右肘下方却露出了很大的空当。殷宜中突然右臂往后一拽,飞起左脚踢向华千树手肘。华千树急忙躲避,可惜太迟,小臂仍被殷宜中踢中,梅枝当即脱手——其实,华千树根本不用往后躲避,因为以殷宜中出脚的势头,即使被踢中,梅枝必定触碰到剑锋,但他右手向后抽离,反让殷宜中的剑逃离了包围圈。
殷宜中这次可谓兵行险着,若非他了解华千树是个心浮气躁之人,断乎不敢这样豁出去。
梅枝脱手后飞上半空。殷宜中一个“仙鹤冲天”,左手接住梅枝,继而轻盈落地。徐康终于解下倒悬之心。
梅枝握在殷宜中手上,没有一片花瓣掉落。华千树彻底落败,又羞又恼,悻然自语道:“惜花剑……十几年后……没想到还是关中五剑之首……我到底是输了……”两眼涌出愤恨的泪水。
殷宜中劝道:“华兄,比剑必有胜败,切莫搁之于心。”
岂知华千树竟怒道:“我不服!永远不服!为什么每次赢的都是你?与你比剑,我落败了,与你争逐秀枝的芳心,我还是落败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没停止过一刻用功,最后还是不敌于你?上苍太不公平了!”
殷宜中一时感触往事,怅叹道:“华兄,胜何喜?败何忧?”
“殷宜中,我只恨苍天既生瑜,何生亮!”华千树猛然劈出一掌,掌气折木崩云,径直冲向梅丛。“啪啦啪啦……”可怜无数梅枝惨遭腰斩,绽放空前的梅花旋即飞得满天都是。
“华兄住手!”殷宜中一个箭步上前掣住华千树的手掌。华千树怒气未消,挥起另一掌将殷宜中击退几步,继续怒劈另一头的梅花。他的粗野,终于让殷宜中怒不可遏。两人在飞花中激斗起来。刚才还是世外桃源的剑宗山,此刻浑如血雨腥风的古战场,二人呼喝声震天动地,徐徐飘落的花瓣,是愤恨和羞耻的眼泪。徐康深怕殷宜中与华千树斗得失去理智,飞身介入其中,力图化解二人:“你们赶快住手!再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殷宜中本想停手,但华千树招招凶狠,退则必伤,根本无法抽身。眼见酣斗一发不可收拾,此时山中回荡起一个声音:“师兄,殷宜中所言不虚——胜何喜,败何忧?人生在世,不能只在大喜大忧中过完一辈子!”
“文丕德?”殷宜中不知是惊是喜。
华千树道:“师弟,殷宜中有意前来辱我二人,你快和我一道给点颜色他看看!”
文丕德道:“师兄,若然你只为教训殷宜中,何以狠心摧毁你多年苦心栽种的梅花?我看师兄又犯老毛病了。且听小弟一劝!”远处,两名女童推着一辆小车徐徐行来。殷宜中视之,大吃一惊:车上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面容瘦削,两眼深陷,身体看起来羸弱不堪,否则怎教二女童推车代步?
“文兄,你……”
文丕德莞尔一笑:“怎了?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很多?”
殷宜中复望华千树一眼,真不敢相信这事实。华、文二人份属同门师兄弟,华千树稍年长,入门也先,故为师兄。而如今,他们两个的长相看起来形同父子。二人自退隐剑宗山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文兄,我这次来决不是挑衅你们,而是有一事相告。”
华千树犹不甘心:“师弟,别听他的!他名声美人俱得,想来揶揄我们兄弟!”
殷宜中驳道:“敢问华兄,我几时揶揄你了?”
文丕德插话道:“师兄狭隘了,我看殷兄并无此意!”
华千树不理文丕德劝告,又想动手,文丕德双手一拍车身,跃至二人之间空地处坐下:“师兄,你要是再出手,我必定阻挠!”
“师弟,你这是……”
“师兄,因爱成恨,贻害终身,要不得啊!”
华千树一脸怅然,皆因被师弟一言道破心事。
殷宜中这时才发现,文丕德双腿已废。
文丕德提出请殷宜中到居所一叙,殷、徐二人喜而从之。
梅花径的尽头,有茅房数十座,门外有男女老少几百人神情讶然地观望着。殷宜中甚奇之。文丕德告诉殷宜中,当年他师父临终前,曾嘱咐他和大师兄华千树遣散所有弟子。岂料师父过世后,弟子们不忍离开,华、文二人便自称“华文剑宗”,一心要将师父的剑术发扬光大。几年后,物是人非,不少剑宗弟子在与清兵交战中丧生,几千人剩下不足一千,华、文二人蓦然看破红尘,决心归隐。这次剑宗弟子仍是不愿离开。二人只好选了一处深山,与众剑宗弟子躲进里头,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剑宗弟子中有男有女,他们或有两情相悦者结为夫妇,于剑宗山内繁衍后代,耕织度日,果如桃花源一样。
对于华、文的归隐,还有一个更深一层的原因,殷宜中是明白的——他们对梅秀枝亦是一往情深,因为梅秀枝嫁给了自己,他们才决心归隐的。
第十四回:杜鹃啼血知肠断,蝴蝶哀花带泪回(一)
却说文丕德引殷宜中二人来到一座水轩,唤从人取来几埕酒。
殷宜中品之,心头一亮,惊道:“敢问文兄这是什么酒?怎么一入喉,便有种清澈透心的感觉,好像把五脏六腑洗了一回?”
文丕德道:“这酒是我潜心研究所得,以梅花和合几种药材酿制而成,能清脏热,解百毒,延年益寿。”
“好酿,好酿!”殷宜中又问,“可有名字?”
文丕德脸色一沉,许久才道:“我把它命名为‘思梅酒’。”这么一说,殷宜中也随之黯然神伤。
酒过数巡,徐康屡屡打量文丕德,而且视线多集中在他下身。文丕德已料知他心中所想,便将底蕴和盘托出。原来他近年得了一种怪病,下肢起先感觉麻木,后来转变为斧劈刀斫的剧痛,针药均无效果,十数日后痛楚消失,从此不能行走,只能坐于木车之上,由婢女推行代步。
殷宜中道:“岁月催人老,这是无可避免的。可我刚才见华兄仍如十几年前那副少壮模样……”忽然想到再说下去会教面貌沧老的文丕德不悦,故顿了一顿,改口道,“看来剑宗山确是人杰地灵!”
文丕德道:“地则灵矣,人却不通!”
“何出此言?”殷宜中好奇问道。
“剑宗山顶有浅塘一处,塘中长有一种稀有的野花,状如芙蕖,但叶子不是圆形,而是七角形。家师在世时说过,这种花叫‘七星芙蕖’。世上不知多少绝色佳人一心要找到七星芙蕖,因为长期用其根叶煮水饮服,可以活血养颜,虽经年而不老一处发肤。但很多人都不知道,七星芙蕖内藏大毒,在养颜的同时,也会减损阳寿,换言之,经年不老,不过是将人生最后的年华提前享用罢了。”
“文兄言下之意……”
“不错,我们来到剑宗山以后,意外地找到七星芙蕖,师兄他对秀枝仍旧念念不忘,希望能保住青春,同时亦练好剑法,寄望有朝一日出山与你决斗,将你打败,重夺秀枝芳心。七星芙蕖的大毒,他是知道的,但他一心要打败你,就得想尽办法将精力留住。他认为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足可以让你和他之间拉开不可缝合的距离,然后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你!”
殷宜中听罢,许久不能言语。
隐约间,离水轩不远处传来剑击之声,殷宜中疑心顿起,道:“文兄,怎么有人打斗?”
文丕德苦笑道:“无碍,是华师兄在宣泄情绪!十几年了,他每次想起不开心的事,就将怨怼汇于剑尖迸射出去。今儿,他的剑或许得舞上两三个时辰才会停歇。一个人活在不能自拔的情感世界里,除了累死和醉死,没有第三个可以解除痛苦的办法。剑宗山只有强身的酒,没有销愁的酒,所以师兄只有让自己累个半死,灵魂才能得到解脱!”
殷宜中长叹一声,道:“无论关中五剑谁得到秀枝的芳心,都必定成为其余四人的敌人。”
文丕德道:“殷兄,嫂子可好?”
徐康抢在殷宜中前头说道:“殷夫人她很好,只是今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