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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倒总算是撞清醒了,他回头看,那人又是重重一下撞来,洞壁照例一颤,牢门却未见撞破。那人撞了三四下,终于停下,可是仍拼命挤在门缝上,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许说和尚!不许说和尚!和尚……和尚都该死!不许……咳咳……杀光和尚!”
小靳见他撞不开牢门,先放了一半的心,忙叫道:“是,是,和尚都该死!妈的,老子生平就讨厌和尚!没事就喜欢罗哩罗嗦长篇大论,听他们念经那简直是上刑。他们念得唾沫横飞,倒是功德圆满了,我们这些听经的却是痛苦不堪,好似入了畜生界。我正要跟你讲,我们那里见一个和尚烧一个,见两个和尚就串起来烧。有些妖术厉害的,还要乱抓乱咬,呸,我们就先泼狗血上去再烧,哎哟,烧起来吱吱的响……”就此不住口的骂下去,直说得口沫乱溅。
那人听他骂和尚简直骂得舌绽金莲,倒也有些意外,听了一阵,又呆呆地转身回岩石上蹲着。
小靳捧起冰冷的湖水洗把脸,吐出嘴角的血丝,暗道:“妈妈的,今日看来是要跟这老疯子妖怪耗上了。这牢门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可就算他不进来,用那个什么冰霖掌把这里冻起来,我就成冰窟里的耗子了。不行,得稳住他。”
当下打个哈哈道:“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刚才你老人家在找什么?是贵府的狗跑了还是猫不见了?小的在这里歇了一天,也没什么贵客来访啊哈哈。”
那人叹一口气,幽幽地道:“是和你一起的那个丫头,我闻到味了。没错,”他伸手在石上深深抚摩,道:“就是这里,她的味最浓。真是好闻的味道啊。”
小靳想了一下,脸上的冷汗就跟流水似的下来了。自己躺着没一丝动静,这人就知道是谁,而且竟然是凭着味道来的!
难道这老妖怪真的吃人吃成精了?
那人接着自言自语道:“她是须鸿的弟子,真好,真好。”一个“真好”他念经似地一直念叨不停。
小靳慢慢走到牢门前,想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忽然眼前一花,他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牢门上,一股腐败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黑暗中,那人一双眼睛幽幽发着绿光,道:“你也是须鸿的弟子,对不对?”
眼前的一根木头刹时便结上了一层霜。
“老子不是!老子不是!天打雷劈!”小靳往后猛退,双手乱抓头发,扯着嗓子喊:“我他妈发誓!要真是须鸿的弟子,我会被这群水耗子抓鸡一样抓来关起?你、你自己也掂量掂量,须鸿能有这样窝囊的徒弟?我这话要有一个字不实在,我……我……老子断子绝孙!”
“我想也不是。她……她是那样高傲的人,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子?我想也不是……”那人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喃喃念了两句,终于再次退回石上,霜气也随之消失。小靳一屁股坐在水里,半天才缓过劲来,前胸后背都被汗浸湿了。
“可是……真好。她是须鸿的弟子。”他说了这句话,便怔怔地伸展四肢躺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了。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人仍旧一动不动。小靳惊吓过度,脑子里越来越混乱,眼皮也重愈千斤。他想:“妈的,果然月夜出妖魔。这老家伙跑到我这里来撒泼发疯,完了往那里一躺挺尸。老子站在旁边,难道还要替他端屎倒尿侍侯不成?反正这笼子跑不出去,他也跑不进来,管他娘的!”
他想开了,抹一把汗,轻手轻脚躲进洞子最深处睡下,不多久便鼾声大作起来。
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哀号痛哭之声。小靳勉强翻个身,眯着眼朝外看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老大的雾,灰茫茫一片,连牢门都见不到了。
“妈的……真的是见鬼了吗?”小靳翻个身,继续睡觉。
不对……
小靳再次侧耳凝神听,这次听得更清楚了一些,依稀是那老妖怪的声音。
只听他断断续续哭道:“师父……我冷啊……我好冷啊……我没有脸了。我……我死不去,也活不过来……我真的冷啊,师父……我心里……这里……有一块万年不化的冰,永生永世见不得阳光……无论我怎样地坐禅,怎样地念经,都没有用……我看不到彼岸,我、我悟不透……师父,我、我……我把你吐出来好不好?我把你吐出来……呜……我吐不出来了啊,啊……”
小靳伸手捂住耳朵,迷迷糊糊地想:“这个老妖怪,吃鱼卡住脖子了么?卡死了倒好,省得现世丢人。”
他虽然有些害怕,毕竟年小睡意大,任凭外面哭声怎样越来越凄厉,不消一刻彻底睡死过去。
第二日清晨,大雾还未散尽,劳老头子一家忙了一夜修补船舱,此时虽然人人疲惫不堪,但还是趁着雾气起航。阿清担心小靳的生死,睡不着觉,一早便来到船头,看众人熟练地操纵风帆。
不一会儿,听见有人道:“阿清姐姐,这么早就起来了?”阿清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总角丫头一蹦一跳地奔过来。阿清知道这是劳老头的孙女劳歆,今年才九岁,却已跟着爷爷跑了不少地方了。
劳歆过来拉着阿清袖子道:“姐姐睡不着吗?是不是床睡着不舒服?”阿清笑着摇摇头。劳歆又拉拉她的领子,吃惊地道:“啊,姐姐怎么穿这么少?一大早怪冷的,小心着凉啊。是李妈妈没替你找衣服来吗?我问问她去。”转身要跑,阿清忙拉住她道:“不了。我一贯穿这样的,真的不冷。”
劳歆摸了摸她的手,呆了一下,惊疑地道:“姐姐的手真的不冷。你会仙法吗?”用自己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脸,尚且觉得冰寒,更是吃惊。
阿清道:“这世上哪那么容易学到仙法。只是以前冰天雪地的时候在水中游泳惯了,所以不觉寒冷。”劳歆张大了嘴,道:“真的吗?啊,爷爷常说功夫好的人会什么……什么内功?姐姐就会吧。真好。”她羡慕地摇着脑袋,道:“有了武功,就再不用怕坏人了,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
阿清见她摇头晃脑,实在可爱,便耐心地道:“有武功也不一定就是用来杀人的啊。我师父说,武功的本意乃是强身健体,探求自身之潜力。但是世俗之人却用它来争名逐利,欺凌弱小,坠了下乘。昨日来袭击你们的人不就是位武功高手么。”
劳歆听阿清提到那人,浑身一颤,露出无比恐惧之色,靠近阿清,低声道:“那……那真是人吗?我觉得是妖怪呢。他的那张脸……我昨晚连着做噩梦,吓死我了。而且,他还要吃人呢。哪有人吃人的事?”
阿清目光霍的跳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清冷的湖水,隔了很久,冷冷地道:“人吃人吗?在这乱世还真不少呢。从前汉人的八个王作乱的时候,成都王颖在河间王颙的帮助下打下了首都洛阳,把他俩的弟弟长沙王捉住,当着众人的面烤来吃了。后来有个叫张方的大将乘机在城中烧杀,抢了一万多宫女和财产走了。回去的路上,张方的部队闹粮荒,就把抢来的女人杀死吃掉,从老的吃起,吃完了再吃年轻一点的。就这样一直吃啊吃啊,吃到长安城的时候,只剩下三十几个宫女了。再后来幽州的王浚又看不惯司马颖,也想打到都城去。他自己打不过,便联络乌桓国的鲜卑族骑兵助战,结果鲜卑骑兵还没来,王浚已经战败了。鲜卑骑兵在邺城乱抢了财物,也抓了许多妇女走。到了易水边上,王浚派人来不准带她们走,说就算死也不能带给胡人。那是自然,汉人的女子怎能做胡人的奴婢呢?鲜卑人于是在易水旁支起锅煮人吃,吃了三天还吃不完,就把剩下的八千妇女全部淹死在河里。那时候啊是春天,易水比这湖还浅,人在河中还能站起来,但是鲜卑人用藤条把女人们脖子圈起,下面坠着石头,还真的一个个淹死了。此时此刻,就在邺城的边上,羯人的首级堆积如山,有好多尸身却已不见了,因为蜂涌而至的人一一抢回去吃,连野狗都抢不到……”说到这一句,喉头忍不住一哽。
忽感有人猛地摇自己手臂,阿清回过头来,却是劳歆正拼命拉扯自己。她一张小脸已是惨白,还有小小的汗珠淌下,颤声道:“姐、姐姐,别说了,别说了!我好怕。”阿清看着她娇弱的样子,心中不忍,勉强咽下口气,住口不说了。
劳歆扶着栏杆在她身旁呆站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姐姐,你……你适才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阿清伸手抚摩她冰冷的脸,道:“还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好。别去想了,这乱糟糟的世道,人人都逃不过的,那也是命。我师父说过,万事万物只在人心,我一直不明白。不过现在想想,若真的万事皆空,那也好得很啊,不必在乎自己是谁,也不用去想将来该如何走。”
劳歆一对大眼睛转来转去,小心拉着阿清的衣衫道:“姐姐,我真的不懂啊。你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清心中凄凉,却又不知如何跟她说起,摇头不答。过了一会儿,问:“对了,这湖里有水匪的,你们经常打这里过吗?”
劳歆道:“爷爷说,这水道相比之下还是安全的,至少没有兵火,若是遇到匪徒,上下打点一下也就过了。几年下来,跟水匪也很熟了,所以爷爷说宁愿带着我们上路,也不放心任我们留在故里。”
阿清点点头,心道:“小靳那家伙倒也见得准。不过他也是到了这里才想到的,哼,什么东平双杰,我看是天下第一胆小笨贩子。”
正说着,眼前一亮,原来雾气逐渐消散,天空中风流云动,几束阳光透射下来,映得远远的湖面上流光飞舞,引来一群野鹤在芦苇丛中欢腾跃。劳歆惊喜地啊了一声,道:“好漂亮。”阿清依在栏上见了,也觉胸中一宽。
劳歆突然道:“姐姐,你不是汉人吧?”
阿清一怔,随即点头坦然道:“对,我是羯人。怎么,你们也见到了悬赏羯人的告示?”
劳歆喜滋滋地道:“果然,爷爷没有看错。姐姐眸子看着阳光时是碧色的,真好看。我就不喜欢汉人,他们太狡猾,又善变。哦,忘了告诉姐姐了,我们本是鲜卑拓拔部落的,世代放牧养马,后来爷爷的祖爷跟随魏武帝南征,在赤壁吃了败仗,便带着族人流落到江南,做起了买卖,就在青州一代定居下来。我们表面看起很象汉人对不对?可是我不喜欢他们。哼,这次若非汉人背叛,我家祖业也不会被烧抢一空了。”说完叹一口气,俨然一派大人口气。
阿清淡淡一笑,道:“汉人么……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的。只不过现在的世上,好人太少了……”
正说着,前面几艘小舟驶来,原来是水匪前来收过路费。劳老头子笑呵呵地迎上去称兄道弟,果然是熟得紧了。这么查了一回,水匪还派了两只梭舟护送。阿清心道:“这些亡命之徒,倒比之官兵还讲信用。”她不愿露面,自与劳歆下到船舱里去。
“怎么,真被王八吃了?”小靳有气无力地靠在牢门上,眼巴巴地等着送饭的人来。但是眼瞧着早过了晌午,一个鬼影都没出现。早上起来的时候那老妖怪不知道跑哪里吐鱼刺去了,此时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热腾腾地晒着,连鸟也见不到一只。小靳甚至有几次想,有那个老妖怪陪着说不定还热闹些。
再过一阵,小靳肚子雷鸣不止,忍不住想:“要是水耗子们全死光光了,那我可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变成小乌龟逃走?”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背上寒毛一竖,隐隐听到洞顶好象有野兽在撕咬东西。他耳朵贴在洞壁上听,真的有响动,间或还有咯咯的响,难道是……
“哗啦”一下,有样东西跌落入水,溅起的水花落在小靳脸上,他伸手一摸,红红的,是……血。
“哇哇哇!”小靳往后猛退,只见那水里慢慢浮起来的赫然是一条人的大腿。老妖怪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吃啊。你不是没吃饭吗?”
小靳转身张口便吐,但是胃中空空如也,吐了半天只吐出些苦水来,难受得几乎晕死过去——原来送饭的把自己送到这家伙五脏庙里去了!
听见洞外又是一响,老妖怪跳了下来,手里捧着不知是人的哪一部分,满脸血污,嘴巴又撕又咬,正跟一条老筋较劲。他见小靳扶着石壁摇摇欲坠的样子,便道:“怎么不吃?这可是我特意替你弄来的。来啊,来吃。”
小靳想骂滚你妈的老子要吃吃你的切块背脊肉给我好不好,但是不敢。回头看了他几眼,忽地一怔,只觉那老妖怪神情竟是无比诚挚,道曾劝自己一心向善时也就这模样了。他小心地扯下一条肉,递进门来。
小靳觉得喉头发干,一个字也不敢乱说。他待着不动,那人也不走,手一直伸着,耐心地等着小靳来拿。过了半响,小靳迟疑地道:“我……我不饿。”那人哦了一声,这才抽回手,拾起水中的人腿,坐到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