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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看他走远,收拢扇子,淡淡地道:“打马,去东门。”说着缩回车中,凝神沉思起来。马车在曲曲折折的街巷里左拐右转,不时在坚硬的石板地上颠簸得腾起来,萧宁不住地道:“慢点,走稳一点。别走大路,只许走小巷……我不管,路你自己看着办,只不要走到大道上就成。”那车夫偷眼见他闭着眼睛,神色凝重,似乎正在想什么为难的事,不敢多问,只得在小巷子里乱逛,期望绕啊绕的,撞大运撞到东门去。
就这么走了半天,车夫实在找不到路,眼见前面又是一个死胡同,便道:“少爷,小人确实不知道哪条巷子通到东门呀,您看……”
萧宁一惊,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无声地叹息一下,摆手道:“算了,她应该早走了罢……哦,不,没什么,你驾车出去罢。直接回府。”
那车夫应了,掉转马头,重新寻路出去。当车子终于上了大道后,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大概这一带的第一轮搜查已经结束,除了还有士兵们守着一些路口,已看不到挨家挨户撞门的情景了。往来车辆均须停下盘查,只有他萧大公子的车一路畅通,各守卫还要打躬作揖。
萧宁望着窗外人来人往,一颗心上下忐忑,不知道那心中挥之不去的身影,此刻是否平安。刚才那一刻,确实是她钻入车底,可是自己听了半天,一点呼吸都没听见。大概真的已经走远了吧……
正想着,忽听有人叫道:“少爷,少爷!”却是一个家奴追上来。萧宁叫停了车,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了?”
那家奴喘着气,凑到窗前,小声道:“小人找了少爷好久了。老爷吩咐,叫少爷立刻去醉四方,说是有重要客人到了!”
萧宁身子微微一颤,怔了怔,道:“我知道了。走吧,去醉四方。”说这话时,那家奴觉得他眼中似乎杀气一闪,不敢多嘴,跟着马车跑起来。
驶近醉四方,但见一条街之外已经由阮府的护卫队封了路口,防止任何人进入。那家奴跑在前头,赶开看热闹的人,让萧宁的马车入内。萧宁下了车,提了剑上前,还未进门,就听见父亲萧齐尖细的声音道:“大师此来,就是说这个?哈哈,嘿嘿,你道大师开了口,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萧宁在门口踌躇了一阵,终于咬咬牙,推门入内。楼内依然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但萧宁知道,这些人其实全都是阮府的手下乔装的客人。只有坐在大厅正中那光头的和尚,才是今日真正的客,醉四方花了几十条人命请回的客。
他缓步走近,仔细打量道曾,听父亲说他今年应该不到三十,可是从他那被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看来,至少有四十岁了,穿的一系麻衣上虽有好多补丁,但洗得甚是干净。他眯着眼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萧齐在一旁不住问候,他也只是略一点头,权作回答。
萧齐叹道:“老夫也是前日才到此地,见到这里民风调蛮,物欲横流,一条人命竟只值十两银子,心中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如今的局势大师也知道,冉闵在邺城,一口气杀了三十万羯人,连稍微长得高鼻阔眼的人都杀了,这头一开,各地哪里还把羯人当人?除了杀死,就是卖作家奴,不瞒你说,”他凑近了道曾,小声道:“这里孙镜孙将军,在城外弄了个广善营,专作的羯人买卖。醉四方私斗的羯人,都是从那里来的……哎,宁儿,怎么这么久?还不快过来见过道大师!”
萧宁忙趋前一步,躬身道:“见过大师。”
道曾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向萧齐道:“难得施主有悲天悯人之心。如此,等一下这里的阮施主来的时候,可否与贫僧一道劝解劝解?”
萧齐正色道:“老夫虽说跟阮世兄有生意上的往来,但理是理,情是情,还是分得开的。就是大师今日不来,老夫也要找给机会说呢。”眼见一个小二送茶上来,先端了一杯,尝了一口,啧啧称赞,一口气喝光,道:“好茶呀。你快去叫你们阮老板来,就说老夫有要事跟他谈。”亲手端了一杯,奉到道曾手里,道:“来来来,这里虽说酒好,毕竟俗了些,比不了这翠玉新茶清朗。大师尝一尝。”
萧宁眼角抽动,握紧了剑鞘,转过头去。道曾满满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老半天,叹道:“原来……原来这里的杀戮,却是贫僧自己的孽缘。”话音刚落,“哇”地吐出口鲜血,坐下的楠木椅子啪啦一下,竟被他内力震得粉碎,木削四面飞散。
萧齐早已纵身跳开,将桌子掀起,护在身前,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厚厚的檀木桌竟险些被木削击穿。他运足功力,双掌一推,桌子向道曾飞去。道曾一只袖子随意一拂,那桌子横飞出去,砸得旁边提刀跳起来的一干伙计鬼哭狼嚎。
萧齐反手一抽,拔出长剑,剑身嗡嗡轻响,确是上等好剑。他挑了两个剑花,一招“拨云见日”,直取道曾胸前。这招他练了几十年,一剑刺出,当真疾如流星,剑气如怒潮般澎湃咆哮,四周地上的断木残片都跟着跳起来,周围众人大声叫好。
眼见这一剑就要刺入道曾檀中穴,突然一滞,却见道曾双手不知什么时候交叉圈了一个圆,左右手的食指、中指就这么随意地搭上剑身,萧齐的剑竟无法再深入一分。他大惊之下拼命回抽,然而抽也抽不动一毫。道曾叹道:“进退随缘,这道理原来施主并不明白。”曲起中指在剑身上一弹,萧齐手臂剧颤,长剑脱手而出,在空中旋了几圈,叮叮当当一阵响,破碎成十几截,纷纷洒落。
萧齐捂住胸口不住后退,叫道:“宁儿,还不出手!”
萧宁无声地抽出长剑,没什么花头,一剑直刺,居然仍是“拨云见日”这一招。但见剑身浮华,既未闻声也不见势,仿佛孩童玩耍般软弱无力。周围的人都在等着看他要被这老秃驴震出多远,却见道曾并不抵挡,后退了两步。
萧宁道:“大师,得罪了。”跨上一步,那一招明明已经使老,他却仍不换招,还是这么晃晃悠悠刺过去。萧齐怒道:“宁儿,你想死么?这么打法是什么意思!”
道曾叹息一声,反手来抓他剑身,萧宁手腕微抖,剑身上突地如水一般波动起来,剑尖随着这波动一跳,刺向道曾手腕太渊穴,逼得他不得不收手。
萧宁长剑继续深入,道曾左手捏了个佛印,中指一弹,正中剑身,萧宁抢在他弹的前面,左手搭在右手腕内关与神门之间,只觉自剑身从传来一股巨力,他闷哼一声,全身功力都压在右手上,硬生生顶住这一击。剑尖略一迟滞,继续不依不饶向道曾刺去。
道曾张口再吐一口血,叹道:“孽缘,孽缘。”此刻毒性已在全身发作,他体内气血翻腾,再也把持不住,一交坐下地。
萧齐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却噶然而止,原来萧宁正弯身去扶道曾。他忙喝道:“宁儿,你干什么?快过来!”
萧宁不答,将道曾扶到另一张椅子上坐好。道曾脸已变得惨白,兀自向他笑道:“多谢……”
楼内众人见道曾终于被制服,俱都松了口气,纷纷行动起来,一些人冲上去关上大门,各个窗前也垂下绳网,封得死死的,其余人则将桌椅推到边上。中门赫然打开,阮奎带着一干人昂然而出,大笑道:“江南萧家的面子果然了得,呵呵,哈哈,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得了手。萧老兄,果然好计策呀!”
萧齐得意洋洋,捻着山羊胡须道:“那也是阮兄弟的场面大,舍得几十条人命,才诱出潜龙啊,哈哈!”
两人忙着在一旁相互恭维祝贺,萧宁扶道曾坐正了,低声道:“你……你不该来的。”道曾摇头道:“既是我的孽,迟早是要证得的。施主,你立场不同,过去吧……”萧宁瞥见父亲没看这边,声音压得更低道:“有没有什么话要在下带给……带给那位庙中的姑娘?”
道曾抬起头,深深地看进萧宁的眼睛里,过了一阵,低下头去道:“因缘聚散,方成我相,人相。施主,你已跨进这是非中,迟早……迟早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再言语了。
萧齐道:“宁儿,你还在那里干什么?恩?道曾怎么了?”萧宁搭上他脉搏,探了探,道:“道大师正运功抵御毒性。”
阮奎一挥手,几个人冲上来,将道曾四肢缚上绳索。但他们怎么扯也扯不开道曾合十的双手。萧齐眉头一皱,就要上前,萧宁忙道:“父亲,他正在运功,拉得太过散了功力,若是毒性过重死了怎么办?”萧齐一迟疑,阮奎道:“那毒我知道轻重,只是让他内力脱离气海,陷于四肢百骸,若他强行用功,经气逆行必受重创,不运功对他来说还不致命。”萧齐道:“正该如此。”用力拉扯道曾双手,道:“妈的,合这么紧,不要命了么?”
萧宁走到道曾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一字一句地道:“大师,在下以性命作保,此处断不会再有一人殴斗而死!”萧齐道:“宁儿,你乱发什么誓?”突感手上一轻,道曾放软了手臂,任他摆布。
萧齐大喜,招呼手下把绳索系在二楼梁上,将道曾吊了起来。他伸手在道曾怀里摸了一阵,摇头道:“妈的,没在身上。”
阮奎皱着眉头道:“那庙你们搜仔细了没有?”萧齐道:“几乎是掘地三尺,若是找到了,还须费这么大的工夫么?这秃驴八成藏在其他地方。妈的,老子不信问不出来。”手在怀里一抄,拿出来时已扣了三枚铁钉。
萧宁吃了一惊,忙道:“爹,您问都还未问,就要用追魂钉?”萧齐道:“你懂什么。这和尚的师傅林普,当年乃白马寺三僧之首,岂是浪得虚名的?不趁现在制住他,等毒性消去就麻烦了。”说着在道曾气海、檀中分别插入一根铁钉,绕到他背后,又插入风门,拍拍手笑道:“好了,嘿嘿,他要再运气,非死不可。”
萧宁面露不忍之色,道:“爹,我们好好问,未必问不出来,这么做实在……太过狠毒了。”
萧齐怒道:“混帐!你爹辛辛苦苦从江南跑来做这些,为得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萧家,为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你给我滚到门口去守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萧宁咬紧牙看着父亲,萧齐喝道:“还不快去!”他深深吸着气,终于还是转身走到大门边去了。阮奎笑道:“世侄还年轻嘛。功夫那是一流,萧老兄还这么苛求,换了是我的儿子有他一半教养,只怕要笑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萧齐笑道:“哎,就是心肠太软,太婆妈,象个女人。让阮兄弟笑话了。”转过去对着道曾,冷冷地道:“老夫知道你听得见,就把话给你明说了。你的身世,不巧被老夫听说了。你身兼白马寺与须鸿之长,真是难得,可惜却跟你爹学出家,更跟着你爹学什么济世救人。啧啧,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呀。不过,你若没这么些菩萨心肠,嘿嘿,老夫要拿你可也不容易。说!你师傅应该把那本‘多喏阿心经’交给你了吧,识相的就早些交出来,少受些苦!”
道曾慢慢睁开眼,低声道:“施主,执做妄念,便是无边地狱。”
萧齐伸手抓住他气海穴上的铁钉,用力一拧,笑道:“嘴硬没关系,老夫就看看你能撑到几时。”道曾轻哼一声,浑身颤个不停,豆大的汗珠自头上滚落,显是痛苦难当。
萧宁转头望着朱漆大门,尽量不去听身后的动静。忽听有人敲门,那车夫在门外道:“少爷,开门,是……是我。”
萧宁问:“什么事?没事不要过来。”
门外安静下来。萧宁等了一阵,不见他答话,心中起疑,向旁边两个小厮使个眼色,要他们开门。那两个小厮会意,拉开门栓,正要开门,忽听门外一声马嘶,跟着隆隆声大作。萧宁一掌将一名小厮击出老远,厉声喝道:“闪开!”
“砰”的一声巨响,两匹疯马撞破大门,拖着萧宁的豪华马车飞入大厅,萧宁险到极至的一伏身,那马车就从他脑袋上掠过,在门厅处的门槛上一腾,两只轮子飞起老高。破碎的门板满天飞散,砸得一众手下惊呼,四散奔逃。那两匹马臀部上各插着一把刀,吃疼之下只顾狂奔,拉着马车撞开桌椅,向中间的萧齐、阮奎、道曾没命地冲去。
萧宁翻身一把抓住车辕,纵身上车,跳上其中一匹马,扯住缰绳,死命向一旁拉去,叫道:“快闪开!”众人纷纷避让,仍有数人被马车撞得飞入桌椅之中,惨号连天。
阮奎武功低浅,早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厅跑去。萧齐又惊又怒,双掌连切,斩断缚住道曾的绳子,抱着他向二楼纵去,蓦地背后风声大作,有人自那车子里跃出,向自己扑来。萧齐暴喝一声,反手劈去,忽感一只冰冷的小手搭上自己手腕,极之轻巧地一转,眼前顿时一花,一张清丽逼人的脸出现在离自己不到两尺的距离。萧齐刚记起她就是那日庙里的少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