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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少强小的时候,身底子不够结实,多灾多病,有三个姑娘日夜照顾他,我还不放心,
整天盯着打转。恨不能口里含着,眼皮子上供着,费了多少精力,耗了多少心血,孩子总算
一天天的长大了……他小时候模样就逗人怜爱,长大之后更是又俊又俏,一表人才,谁见了
都夸。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好多名门大户的闺女,他都看不上眼,也难怪
孩子聪明,出身不差,加上又生得俊,自视未免过高,我也由着他顺着他的个性发展,我一
直相信,我的孩子有其独特的品质与超俗的观念,这孩子,比他老子可要强多了……”
展若尘没有作声,他很难过——
金申无痕虽是女中之英,一方之豪,但在谈到她的儿子的时候,却如同天下任何一个溺
爱的母亲相似,咦叨、娇宠、盲目、自味,更带着那样可笑可悲的做色,在母亲眼中,儿子
总是完美无暇的,是没有不可原谅的过失,这种宽怀,这种大度,是深挚的爱,却也是相反
的害,往往,母子间的亲情,便蒙蔽了孩子或许不值夸誉的另一面,而母亲的宽恕,却不是
人人能够接受的,金少强就是一个惨酷的实例……
于是,金申无痕又悠悠的说下去:“成长是一桩多么不易的事,用时光、爱心、关注,
加上衣食的堆砌,才慢慢把一个人自襁褓中拉把大,可是,毁灭却大简单了,只须一刹,一
刹的前后,那段辛苦的成长过程便会灰飞烟灭……有时候,我不相信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他原是如此熟稔又如此亲切的生活在我身边,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犹在耳际,他的呼
唤,也仿佛又是方才的事……”
展若尘的感受极为复杂,但愧疚与惶惊的成分却无疑是最多的,他干涩的咽着唾沫,沙
哑的道:“那个给予楼主这般创痛的人,在明白事实的因果相关之后,说不定也会深觉悔
恨,自责不已……”
金申无痕冷冷一笑:“你是指那个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展若尘艰辛的道:“我是说,一位母亲在失子之后的悲哀与空虚,足以掩盖这桩不幸的
起始因由,假如那个‘凶手’能够及早知道的话……”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这个借口,不能拿来当做那个天杀的屠夫脱罪的理由,他谋害了
我的儿子,毁去了我这一生的指望与寄托,我就必须要他补偿,血债血还,他给予我的,我
便给予他,这并不仅是他用生命可以抵偿得全的……”
怔了怔,展若尘道:“楼主是说……’’
金申无痕幽冷的道:“一旦把那凶手找出来,我必灭其九族,诛其亲朋,我要他以最惨
痛的代价,来补抵他的罪行!”
展若尘视线低垂,喉咙里宛似梗着什么:“怕又是一片惨愁……”
金申无痕忽然感喟的轻叹:“是一片惨愁,这原就是惨愁的事——打少强遇害的那一刻
开始,但那个人并未替我设想,我又如何来为他包涵?他做下的,便必须承担,在任何情形
之下,这皆是无可变易的铁则!”
咳了一声,展若尘道:“楼主,可有那人的下落?”
表情晦暗了,金申无痕沉沉的道:“还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杀害少强的凶手是一个人或
者两个人以上?但我将一直查探下去,追索下去,我相信,迟早也会得悉真相,把那心狠手
辣的恶毒东西给抓出来。”
展若尘低声道:“眼前是否掌握了某些线索?”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曾经有几个可疑的目标,但追查至最后,都证明这些人是无辜
的,目前尚没有确切的线索,我已发动所有的力量,分别从各个阶层,相关的组合与可能的
环境中去明查暗访……我的人手最多,在这里,我的话极有份量,各行各道也很尊敬我,照
说,应该能找出点端倪来才对。”
展若尘喃喃的道:“这些天来,也真苦了楼主……”
金申无痕道:“我当然苦,但还有一个人怕比我更苦。”
展若尘道:“楼主是指施姑娘?”
望了展若尘一眼,金申无痕道:“你也听他们提过么?”
微微颔首,展若尘道:“听说,施姑娘是楼主的义女?”
金申无痕原本霜凝雪封的面容上,这时才浮现起一丝暖意,她双手互合,置于膝头,徐
缓的道:“不错,嘉嘉是我的义女,说起来,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展若尘没有打岔,是一种倾耳聆听的模样。
金申无痕似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说道:“嘉嘉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早年和
我是非常要好的结拜姐妹,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当然也有着一般少女的憧憬和幻想,那真
是一段做梦的日子……后来,嘉嘉的母亲认识了一个男人,是个相当英俊出色的男人——至
少,表面上是如此,他们由相识而相恋,好得不得了,嘉嘉的母亲便也和许多痴情的少女一
样,终于奉献出她的贞操。可憾又可恨的是,这个男人对于她,并不似她对这个男人般的真
心真意,等到嘉嘉的母亲有了身孕,尚在编织着另一个新的美梦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不告
而别,从此音信俱无,遗弃了嘉嘉的母亲,以及未临人世的嘉嘉……”
展若尘道:“典型的负情故事,楼主,亘古以来,这样的错误便不曾停止,在夭涯海角
的每一隅都循环反复的发生,值得惋叹的是,当局者往往沉迷不悟,待到猛省回头,却已悲
恨铸成,无以为补了……”
点着头,金申无痕道:“正是如此,嘉嘉的母亲便也走上了这类结局中大多数爱害者所
惯循的道路——自杀,她是服毒而死的,由我去收的尸。我永远忘不了她的那副惨状,尸体
全身浮肿,肌肤透着乌紫,原本娟秀姣好的五官扭曲得整个变了形,七窍中全凝着血渍,连
嘴里的舌头也都啮烂了,这证明她在临死前是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时,嘉嘉才刚满周岁,抱
在一个奶娘怀中,见到我,便咧嘴憨笑,可怜的孩子,尚不知小小的年纪业已失估,她何从
明白人间世上竟是这般辛酸与险恶呢!”
展若尘道:“那个男人,实在可恨!”
金申无痕道:“是可恨——我是接到我这位小义妹托专人送来的绝命信之后,方才知晓
一切,当我专程赴去,则除了收尸入殓,任何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对于死去的人,我无力为
助,但对活着的人,我却多少能以发挥作用。小嘉嘉的将来自然由我承担,那个负心汉,我
也饶他不过,就在嘉嘉母亲死后的第三个月,那负心汉便被我手下的几个硬把子缀上圈住,
却算他命大,只留下一条右臂,仍被他活出命去。”
展若尘道:“楼主是如何找着那人的?”
金申无痕恨声道:“这小子遗弃嘉嘉母女之后,独个儿潜到鲁边‘黄石镇’去消遥快
活,他有名有姓,且属同道中人,加以不肯安份,要找他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已说过,
我的力量很大,执意要寻某一个主儿,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恨只恨我那小上七岁的义妹事
先没有托我为力,否则,尽可在悲剧酿成之前将那人抢回,迫其就范,便不会有后来这么多
的凄惨了……”
展若尘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楼主已是如今的身份?”
金申无痕道:“我比嘉嘉的母亲大七岁,在她出事的时候,我已嫁到金家有六年了,那
辰光,当家的还是老头子,不过,老头子事事依我,也就和我自己当家差不多,我义妹的
事,他全由着我的意思做,记得把嘉嘉抱回来的那年,少强也才只有一岁半,约莫大上嘉嘉
六个月不到……”
展若尘道:“他们应是一对。”
金申无痕的表情再度黯然了:“少强与嘉嘉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情感又
好,配成夫妻,最是恰当不过,却不知是金家或申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遭此大嫉,落得这
般光景,好好的一个家,一段缘,就这么生生拆散了……”
展若尘低声道:“施姑娘必然伤痛逾恒……”
金申无痕道:“这孩子挺能撑,她有着她娘刚强的性子,也承得我儿分强傲的脾气,表
面上颇为抑制,但我晓得,她内心的哀痛必是无以复加的……”
双手不觉得抽扭了几下,展若尘失手杀人无计,却甚少体会得到杀入之后被杀者那些身
后凄楚的牵连,死了的人固己一瞑不视,有无俱空,但活着的人却情何以堪?想着,他又感
到背脊泛寒……
金申无痕生硬的笑了笑,道:“往后的日子,可难打发了,我已五十有多、大半截人土
的人,世问的悲欢离合,也经得不少,好歹,看得淡些,没了指望的岁月固是过得兴味索
然,但想想来日无多,也就心怀顺畅些了,我担心的却是嘉嘉这孩子,才双十年华,正是大
好青春的光景,将来她可怎生消磨啊广
展若尘问道:“他们可已有了正式名份?”
金申无痕道:“还没有,我倒愿意嘉嘉能够再遇上一个投情合意的人,也好托个将来,
像这样伴着我这孤老婆过下去,冷冷清清的虚掷光阴又算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死了,却不能
耽搁人家姑娘的青春,不说嘉嘉,也对不住我那九泉之下的老妹子……”
展若尘道:“但,这是不能勉强的事……”
金申无痕道:“嘉嘉业已向我再三表明,她愿终生侍奉于我左右,孩子的孝心我晓得,
也很领情,可是我还不至于糊涂自私到这步田地,我无权,也不忍剥夺孩子的未来,占据她
眼前的美好辰光。莫说嘉嘉是我的义女就算亲生女儿,我亦不会答应像这样的愚孝行为……
待过了这段天愁地惨的日子,我再替她挑拣挑拣着,我的儿子够条件,我相信比我儿子条件
更好的也大有人在,问题是,如何来撮合,如何来培养双方的情感……”
展若尘颇有感触的道:“楼主,你真是一位忠厚长者……”
笑笑,金申无痕道:“对于我喜爱的人,是的,但对某些人来说,我是个最可憎可怖的
孤老太婆……”
展若尘道:“那些人不了解你……”
金申无痕道:“不,就因为他们太了解我,才会对我订下这样的断论。”
想起一件事,展若尘问道:“方才,楼主说到施姑娘的父亲曾被楼主属下围杀,斩其一
臂之后吃他突脱逃去,后来有否再获此人消息?…
金申无痕道:“这小子滑溜得很,那次被他逃脱之后,至今二十余年了,就再也不见此
人踪迹,说不定早已客死异乡亦未可言。”
展若尘叹喟的道:“不知施姑娘对她这位生身之父有何感觉?”
金申无痕气忿的道:“打我那小义妹有了身孕的事被那人得悉,这负心汉找机会走了
后,开始直到孩子生下来,满了周岁,到我那妹子死了心,服了毒,嘉嘉从未和她这可恶的
生身之父见过面,她长大之后虽然明白此中梗概,却又从来不问不提,我想她纵有父女之
情,却也不会少了对她父亲的怨恨!”
展若尘接着道:“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纠缠,错杂关系,真是难以明阐曲直……”
望着展若尘,金申无痕道:“你是个明白人,展若尘,我也很看得起你,希望你伤势大
好之后,能在这里多盘桓些时日,我们多聚聚聊聊,可别急着就走,尤其在我如今的心境
下,你该委屈点顺着我,少拗着头,嗯?”
展若尘心里叫苦,不免的嗫嚅着:“这个……”
金申无痕顿时不快的道:“什么这个那个?刚才还说你是个明白人,怎么马上就犯毛病
了?展若尘,我高着于你,你也得叫我顺顺心!”
咬咬牙,展若尘道:“是,楼主,只怕打扰大多……”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找一个看得起,又谈得来的角儿还真不容易;展若尘,我觉
得你很多地方都合我的脾胃,是条汉子,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你便久住些时陪陪
我,至于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话今后不要再提,别说你一个人,就算三千二千,我也照样大鱼
大肉承担得起。”
展若尘忙道:“多谢楼主高情,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挥挥手,金申无痕站了起来,和蔼的道:“好生养伤,过些日等你身子痊愈了,陪我四
处走走,‘金家楼’景色不错,‘长春山’更是明媚钟秀,有许多地方颇堪一瞧……”
起身站向一边,展若尘道:“是,楼主。”
于是,金申无痕缓步离去,望着她那沉稳坚定的背影,展若尘不禁在惶愧中更生迷
惆——
将来,会是怎样一个发展呢?果真如他所言,人与人之间恩怨的纠缠,关系的惜杂,乃
是难以阐明的么?
风云阁 扫校
柳残阳《霜月刀》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