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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泪笑。
“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李敢说。
她感激地谢过,起身,走出酒肆。
就是这个女人吗?很久以前她的脸曾经在他的手掌里流过泪;她的人曾经在他的马车里昏迷;……他们曾经在长安的酒肆里把酒言欢,他们似曾相识,……她却从来不曾属于他。
明珠白色的身影进了马车,消失在代郡荒凉的土路上。
夜晚的帐子里已经铺好了毡毯和棉被,代郡微冷的气候还是没有影响霍去病的火气。他已经解去了铠甲重胃,只穿中衣盘坐在几案前画图。
“将军,李校尉求见。”
霍去病手中的笔稍稍一顿,“太晚了,明日吧。”
“李校尉说,有明珠一颗,还与将军。”
啪的一声,毛笔掉落,墨汁四溅。
毛笔的主人攥紧了拳头:“传!”
不一会儿,她进来。
白色的斗篷下面,一张熟悉的脸,没心没肺的笑。
几案前的霍去病,铁青了脸,压住怒火,“你很大的胆子啊!敢来这里!!”
明珠还是笑,解了斗篷,露出里面的戎装:“我也去。”
“不行!不要胡闹!”
“怎么是胡闹?上次也是一起去祁连山的,这次怎么就是胡闹?你决定的就是对的,我决定的就是胡闹?去病,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元狩二年春天你也是这样!不告诉我,所有的人都去送你,就我不知道!!”
“明珠,这次不一样!!”
“都一样!你又要好几个月不回长安了!”
“别哭!!”
“没哭!!我不会阻碍你,我也可以率兵的!!”
“若是被人抓去了还要不要我救?”
“……”
“还有第二个老蹄子替你死吗?”
“……”
“我不用你上战场,明珠,你不是那块料。你只要安心的待在长安城我就满足了!”
“……”
青铜莲花座的烛台上,五支蜡烛摇摇晃晃,火光摇曳。明珠沉默。她想起了老蹄子,她心里的愧疚又翻涌上来。
霍去病伸手拉过她:“难过了?”
“有一点。”她坐到他的身边,突然笑:“其实,我不是非要跟你去漠北,我只是给你送行来了。”她扯着身上的戎装,“闹着玩的,我不去。漠北有什么好的呀,吃不好,穿不好,还不能洗澡。还是呆在长安享福。”
霍去病盯着她反常的笑容看,她却凑上去闻他的头发,“臭了,很久没洗了?都没有梳过吧?是啊,我不是打仗的料,老给你添麻烦,可原先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她擦了泪,她动手松开他的发髻,“不过,我梳头还可以的是不是?我帮你梳好头发就走。你以前……”
她身子被他用力的拉进怀里,两唇相贴。
他的吻,要很久都不能享受到了吧。还剩两年,这两年的时间里又要让战争占去他们珍贵的几个月……
她哭泣,泪水决堤。
一直以来假装的幸福……
“我不是嫌弃你,明珠。我是怕你受伤害,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你,你还没有离开,我就开始想你……去病,我只是怪你又不告而别,我想来送你而已……”她泣不成声。
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纠缠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她被惯的可以歇斯底里?
他安抚她的背。
“从长安到代郡,这么远的路自己来的?”
“和……霍武。”她趴在他的怀里呜咽。
“防卫重重,怎么进来的?”
“李校尉带进来的。”她说完,立马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解释:“我去找过别人,赵破奴不干。我只好找李敢。我是求了很久他才肯的,你不要怪罪他!”
他无表情的点点头。
“生气?”
“还好。”他勉强的笑:“这次的仗不好打。明天你就回长安,好好待着。不要让我费神。”
“嗯。”
十五的月亮,高悬深空。
明黄色的光,洒进西楼的木板格上。
明珠躺在毡毯上,偌大的青色裙子洒落一地,发丝随着灌进门的细风飘动。
燕青进门时候下了一跳:“夫人,怎么在地上睡了?”
明珠不理,拉了床被子盖在身上继续假寐。燕青轻手轻脚的去关窗子,明珠终于开了口。
“不要关。我想这样待着。”
“会着凉的。”
“没事。你睡去吧,不用管我。”
明珠想这样看着西楼的月亮,反复念叨李清照的那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赏,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燕青收拾了几案上的杂物却还是不肯走,犹犹豫豫半天,终于忍不住在明珠身侧跪了下来。
“想说什么吗?”明珠把目光从满月移到燕青身上。
“奴婢……想来求夫人答应一件婚事。”
“谁的?”
“霍武和奴婢的……”即使是昏暗的月光下,明珠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了燕青羞愧的表情和姿态。
明珠淡淡的回道:“准了。”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愿意我还能阻止不成。”她又回过了头,“没有旁的事就回吧。”
没有动静。
明珠无奈的开口:“麻烦丫头,还有什么事?”
“那日您去代郡,霍先生全都知道。”燕青说的神神秘秘。
“知道什么?一起说完!”
“知道您去见李校尉了!您可别怪霍武,他是没心说出来的。”
“我和李校尉之间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瞒的?!”
燕青叹口气:“您是没心,难道李校尉就没心吗?夫人,旁观者清。我跟着您真么长时间了,你前后左右的事我都看着听着。李校尉看您的眼神我都瞧着呢!您老怪我对李校尉说话没分寸,可我不是为您着想吗?……”
“不用说了,我知道。”
“夫人!您总要替将军想想啊。霍先生老是说,将军戎马一生,闹不好就要……”
“什么?”
“闹不好,就要败在您身上……”
“风言风语。霍间庭就是这德行。”明珠轻哼一声,想起无数次与霍间庭谈话时被冷言讽刺,话语里都暗指明珠对霍去病不够专注。
眼角的泪花落下来,她爱他,胜于这世间的一切。
“夫人,您看,您看。”燕青手忙脚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这有什么呀,我就来跟您说瞎话。夫人……”
“下去吧。我只想自己待着。”
燕青颠手颠脚出门去。
明珠还是原来的样子,躺在毛毡上,窗棱的影子把她的人分成几块,零落的拼合在一起。
月色溶溶,满西楼。
做一个看清世事的人有多苦?活在当下的人,无知的评论左右,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偏偏她来自未来,她晓知一切结果。偏偏她如此无能,唯一能做的,只有假装幸福,伴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朱唇微启,徐徐出声——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二日明珠就去了趟大将军府找平阳公主。
毕竟燕青从小就是平阳公主教训出来的丫头,临末了要嫁人了,不来提一下是过不去的。
马车直奔后院,下了车,很出意外的是,平阳正站在院子里说话。看见明珠来,笑容立马堆满了脸。
“那阵风把你吹来了,这平时大门不进二门不入的,今日怎么有空来串门子?身上的伤可好了?”一阵香风迎面而来,明珠看见平阳就觉得眼花缭乱,她连连点头。
“这是骠骑将军夫人。”平阳对着院子里的几个女人说道。
其他的人赶紧行礼问好。
明珠点头。环视这院子,——这府里永远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相比起来,霍去病的府上到显得清冷了许多。
明珠眼睛瞥到跟前的人身上——长襦短衫,堕马髻上金银珠玉坐落有致,姿态里掩不住的娇媚风流。
“这是?”
“这是新来的李姑娘,她现在住你原来的屋子呢。”
“李姑娘?”明珠眼睛再扫一遍 ,真像,真像王夫人。
“舅母是要送给皇上的吗?”明珠小声问道。
平阳自然而然的点头,突地想起了什么:“王夫人病危,你可知道?”
明珠摇头:“不知。”
“傻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呢!明日我去探望,你也一起来!”
“我不去!”
“说你傻,你还真的傻了?”平阳拽她的衣袖。
明珠危难:“您不知道吗?王夫人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我不会去的。”
平阳笑着挥手把李姑娘一等人遣下去,拉着明珠往正堂里走,“去探病不是探给王夫人看,是给皇上看的!王夫人活不了多久了,犯不着给她好脸色看,你是要给皇上知道:卫家的人,宽厚!”
卫家的人还不够宽厚吗?明珠在心里嘀咕,要紧了牙就是不去。
“李姑娘长的很象王夫人。”
平阳得意地颦嘴:“万里挑一的人,就是为了顶王夫人的位子的,怎能不像?”
“舅母好眼力;我瞧着她定会比王夫人更得宠的。”
“你也这样觉得?”
“只要她还有个精通音律的哥哥,就水到渠成了。”明珠絮絮的说。
“哎呀,她还真有个哥哥,琴赋本事出类拔萃!”
明珠俯首作辑:“恭喜舅母了,这个李姑娘可会是个杰作!”
“我可得呈你吉言。只要是李姑娘得宠,总是我平阳这里出去的人,总比王夫人要亲热。”平阳掏心掏肺的说。
明珠点头附和。其实她哪有心管那么多。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至少现在看上去她还不及王夫人的风流自盼,可是稍加时日,谁又知道呢?
“今日来,怎么没看见燕青那丫头呢?”
明珠这才想起来的目的,忙把燕青的事情说了。
平阳饮一口茶,在嘴里咕噜了半天才放下:“明珠,你是痴人,总也不能痴到连自己身边的丫头想什么都看不到啊。”
“什么?”
“你不知道其实燕青大小就对襄儿有意?”
明珠摇头,但是好像有一点知道。有时候曹襄来府中做客;她总是会看见燕青憋红了脸没出躲似的,还有好像燕青嘴里总会不时地提一下她们平阳候怎么样了……
明珠自责,怎么没有早一点注意?
“这事也就是她年轻的时候想一想罢了,她虽是个丫头,但是伶俐,心眼又好,要是早一点,她愿意的话我也能叫襄儿娶她做个小。只是如今,卫长嫁进了平阳府,燕青要是再想进来,就不好说了。”平阳回头叫得茜准备了些礼,又接着说:“也罢,她一个丫头,嫁一个家仆也是自己愿意的,可没人逼她。也许是想通了。”
明珠出神——在她眼里,嫁霍武比嫁给曹襄要好得多。且不说霍武老实厚道,将来待燕青自然不薄。最重要的是——历史上的曹襄短寿,卫长孤苦再嫁。既然如此,何苦要让燕青也来受这份罪?
短暂的浮华都是空。人生一世,平安一辈子才是福气。
第 33 章
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馀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登临翰海。执卤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於敌,逴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益置大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
——《史记——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春天的尾巴上,迎回来了霍去病。
黑了,瘦了,嘴唇又干裂了。他骑在他战无不胜的黑马上意气风发。
武帝的步撵在城门口相迎。
明珠的马车在围观的百姓中间,跟着他的步伐一路小跑。人群里拥挤不堪,最后索性下了马车,跟着他跑。
万人军队浩浩荡荡的进入长安城,一时间,熙熙攘攘,喊叫声不止。他的身后跟了一辆马车,里面用红布裹着的不知是什么,巨大无比,马车轮子在土路上扎下深深的印子。
马匹去了十四万,回来的不足三万。
他们打的惨烈。
明珠回到西楼又等到了天黑,才看见他的身影出现。
一身酒气,嘿嘿笑着。
她搀他进浴室,给他备好清凉的水——他不喜热,即使是冬天也习惯用凉水沐浴。
忙里忙外半天,回头连醒酒的汤也备好了,他却站在水池还不动。
他喝退身边侍候的人,又指指自己身上的衣裳,示意明珠来动。
明珠忍住笑,顺从的解去他身上的铠甲、中衣。光滑坚硬的肌肉露出,明珠抚摸上去。
“怎么又添了许多伤口?”她温润的指尖划过他的背腹,深褐色的,肉红色的,新的,旧的……
“既是打仗,就免不了的。”他滑入水中,还要拉她,被她避开。明珠拿掉他头上的簪子,接上木盆清洗起他的三千烦恼丝。
霍去病很享受,靠在浴池边一动不动,任凭她揉动。
清凉的水滴划过他的耳后,漆黑的头发吃透了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