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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咀嚼着两个字:“明珠。”
梁王的车队离开海岸又走了几十里,行了大半日,平安无事。
这时候,车队后面却见一人骑马奔腾而来。护卫警觉地列阵拔剑,梁王撩开马车的帘子看过去。
水红色的深衣,上面血迹斑斑,身下的红马矫健如飞。
不是明珠是谁?
他喝开护卫,明珠在她马车前下马。
“我想求你一件事情。”她说。
他打开车门让明珠进了马车,马车里流铜重彩一片奢华。
她因为赶路而导致自己有些气喘吁吁:“你有一块玉,是通体清白色,在月光下有流光闪动。玉石一面是日月同天的花纹,奇…书…。一面在月光下看会有若隐若现的珠子……”
梁王摇摇头:“没有。”
“你有的!你有一个姓明的妃子,你送给她的!我想借来一用!”
他还是摇头:“我没有姓明的妃子。”
“有的有的,你有的……”明珠突然哑住。
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梁王轻笑出声:“我认识的女人里,只有你姓明。”
“传说,是昆仑山上的女娲石跌落河中,经月光和神水的洗炼而成的。”
梁王沉思一会儿:“这样一说,似乎是有。”
“当真?”
“总要等回到王宫才能确定是不是有。”他说。
“你可以借给我吗?”她问。
“兴许。”
梁王二十六年,秋天。
她在梁王新建的宫殿前徘徊。她在睢阳已经住了十多天,度日如年。
曜华宫前竟然也有杜鹃?这么像未央宫。杜鹃花的枯枝没了明珠的小腿,明珠沮丧,关于汉武时代的繁华似锦,关于当下心情的悲凉荒芜。
明珠开始承认一个事实——她在另一个时空,一个没有霍去病的时代。
她要回去!
去病怎样了呢?生命本已经不多,他是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关于霍去病的记忆向洪水猛兽一样冲洗她的灵魂,她招架不住。
不要去想,她哭不出来。
悲伤的时候不能流泪,她是泪水干涸还是心泉堵塞?
她让自己清醒,要抓紧时间准备一切。至少,现在她还是有希望的。玉,泰山,石碑。这三样齐全,她也许就回去了。不,她一定能回去!
去病,你要好好活着,等着她回去。
“我带你看看东苑全景。”欣长高瘦的身影靠近她,揽了她就走。
明珠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不看你会后悔。”梁王说,依然揽了她走。
梁王东苑是以睢阳城为中心修建的园林。方圆三百余里——多出睢阳城七十余里,如此浩大的园子怎么说看就看得完的。
茂林修竹,水榭楼台,广袤而景致迭出。明珠看得却索然无味。
他带她进曜华宫,打眼望去雕龙剔柱,金玉满壁,竟比未央宫还要奢华几分。转过曜华宫,一间稍显素淡的宫楼矗立,宫楼简雅而庄重,藏于山石树丛之中,几只乖巧的驯鹿在林中嬉戏。
“喜欢吗?”他问。
“那块玉呢?”她问。
他脸上醉于良辰美景的神情顿时暗淡,她是一个大煞风景的人。
“玉,”他继续前行,“我有。”
“当真?”她追上。
“当真。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块玉是我母后所赐,意义非比寻常。我若给你,总是要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他脚步渐慢,“那么,你告诉我,你要玉来做什么呢?”
“我要找我丈夫。”
“我可以帮你找。”
“你找不到,只有我自己找。”
“……”
“真的,我不是推辞,他不在这个世界上。我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找。……你觉得我很荒谬吗?但这是真的。我需要哪块玉!”
梁王在一方池塘驻足。秋苇枯黄,池水清冷一片。
“你闷闷不乐,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不,他在!!他还活着!!是我不在了!是我,我回不去了。”是不是泪都憋在了心里?她觉得那里发胀。
“不在就是不在,何苦追寻。”
“他还在!还在!”她显得激动,绕道他的面前盯着他永远冷淡如冰山的脸一字一顿:“他在!!你给不给?你可不可以给我?”
他只是看着她,不动如钟。
两个人僵持着,明珠欲哭无泪,身体软塌下去,脚下湿软的塘泥下陷——他拉住要落入池塘的她,她无力的瘫在他怀里。
心里蓄满的那些泪水被他紧紧拥抱的胳膊挤压,从泪腺中涌出。
她哭了。
为什么要一直告诉她他不在?他在,他在!他一直在等她。秋深了,他的身体还好吗?元狩六年的秋天他是不是安然度过?要等着她呀,她会回去的。
“玉,玉,给我玉!”她使劲拍打眼前的男人,都是他在拖她的后腿,“把玉给我!!我的玉……”
泪水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她哭得天昏地暗。
他嘴旁的法令纹平添几分无奈与嘲笑。
他的书房里古玩简牍堆积如群山,书架一列列,一行行,一眼看不到尽头。
明珠战在香炉前,嗅着浓浓的麝香,熏烟渺渺,犹如化不开的愁。
他从书房的尽头走出来,抱着一方锦盒。
明珠老实的在眼前的几案上盘坐,他把锦盒打开——古玉清白如水,温润如珠。明珠拿起来,是一样的手感,滑腻如水再也找不到第二块。只是,怎么会这样拙钝,没有日月同天的花纹。
“是这块吗?”
“是,可又不是。”她思索着,“还有同样的一块吗?上面有花纹的,太阳和月亮。”
“没有。”他说罢要收起来。
明珠一把拦下:“是它是它。”
“是吗?”他狐疑。
“是。”她想,她要自己做一块一模一样的了。
“这玉,不能白给。”
明珠抬眼,对上他微澜的眼睛。
“明珠,你嫁给我。”
她尴尬的摇头:“大王,您不能这样开玩笑!我还要去找我的丈夫,我不会在这里久留。”
“你的丈夫叫什么?你的孩子叫什么?”他问。
她哑口无言。
“我派人去长安打探过,长安城叫明珠的有两个,一个是八十老妪,一个是三十壮汉,独独没有你的户籍。大汉武将由校尉至将军上千数人中,你的丈夫是哪个?你告诉我,你丈夫叫什么?”
“他不在这个世上……”
“他不在你又为何要寻找?!”
“你是不会懂的!”她激动地脸色涨红,“你这样的人,你野心比天大,你只知道皇位和权利,你怎么知道什么叫至死不渝什么叫相濡以沫什么叫同生共死!!”几案晃动,玉石滚出锦盒,明珠急忙接住捧在怀里。
“明珠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大王又何必!”
看着她撕心裂肺,他心平气和。
“你不必爱我。只要你乖乖坐我的妃子就可以。”
明珠愣在原地,“为什么?”
“我不逼你,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
他高瘦的身影走入无尽的书简中,明珠呆在原地。
“啪哒”,一颗珍珠掉在案子上又弹到地上,咕噜咕噜的滚远。“啪哒”,又一颗珠子落下,然后弹到她珍珠白的袖子上。
明珠捡起来,放到身边的盒里,继续不厌其烦的摘袖子上面的珍珠。
不一会儿,白亮亮的珠子已经攒了一盒,梁王却还没有来。明珠把锦帛上的线头吹掉,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这上面的图样是不是和记忆中的一样。日月齐天,恍恍如镜,但愿每一个切口都会一致。
她想了三天,决定了又推翻了,反反复复。
最后她想通了,反正她已经为了这段爱情伤害了那么多人了,她还害怕什么呢?既然他都说她可以不爱他,既然他命中注定有一个明妃……
他为景帝平定七国之乱,战功不可没。战乱所得梁国与朝廷对分,梁王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皆多大县”。他的国土富足可以与当今天子一争高下。景帝还拨出战车一千辆,骑兵一万人给梁王做警卫之用。甚至他还可以使用天子的旌旗。
皇帝有的他都有,皇帝不敢为的事情他敢为。筑东苑,修王宫,景帝节俭,他却肆无忌惮的堆金叠玉。他是赫赫有名的一代枭雄,他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得到。
包括漠北的山石。
他俯身捡起门口的珠子,走进来,“你不喜欢这衣裳叫裁缝重做就是。”
明珠回过神,笑:“你那日说的话,不反悔吗?”
他蹙眉:“我有什么反悔的,嫔妃满宫,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
“那你又何必要我?”
“没有你这样的。”
图个新鲜?也好。明珠反而松口气,你不欠我我不欠你。
“我嫁给你。”
“当真?”他眼睛闪过流彩。
“你知道我是一心想走,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我一定会走,到时候你不能拦我。”
“自然。”
“怎么说我也是救了你一命的……”
“那倒未必。如不是我,你被吴人杀了也不一定。”
“……总之,你的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嫁。”
“说。”
“第一,我要把玉做成这个样子,一分不差。”她把图样展开在他的面前。
他点头:“不难。”
“第二,我要两块漠北山石,一块娶于狼居胥山,一块去于沽衍山。”
他停一下:“也可以。”
“第三,我们只有夫妻之名,不能有夫妻之实。”
他顿了一下,摇头:“那你算什么妃子?”
“摆设。”
“比你好的摆设多了去了,何必要你?”
“没有我这样的。”
他哑然,而后失笑,“我得想一下。”
第 39 章
九月,明珠大婚。
她迫不及待的离开,迫不及待的等到那块玉石打磨成形。
新房里到处都是红,绛红色窗棱,大红色丝绸棉被,绯红的纱帐……他脱了暗红色的袍子,要往浴室里走。
她拦住,伸手:“玉。”
他掏出锦盒,打开。
她取出玉坠,急急的来到窗前——日月同天即为明,星辰潜藏乃是珠。真的一样,和那块霍去病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男人的手伸到她面前,取了玉给她戴。
原来的也是霍去病给戴上的,他软磨硬逼要她戴。扑簌,珠子一般大的泪滴打在梁王的手上。他收回放在玉上的手,她自己戴。
她握着玉石,头抵窗棱,且哭且笑——久违了,元狩年。
……
“我要沐浴,你来侍候。”寡淡沙哑的音色,把她拉回现实。
“什么?”她回过头,侧室里水汽缭绕,他已经脱的只剩下中衣,上衣解了。露出铁线一样的肌肉。见她不动,他上前抱起她朝浴室走。
“不行!!!我们说好的!”
他把她放下来,自己退去衣物入水池。
“没叫你做其他的,把漆盘拿过来。”
浴池奢华的匪夷所思,池边钳着金,青铜烛台旁边放着木质漆盘,里面盛着沐浴用的胰子和毛刷。
明珠故作镇定,端了漆盘给他。
他任由漆盘漂在水上,把头仰在池子的凹弧中,等她为他洗头。黑发,头顶挽成髻,兽鸟图文的金边镶黛玉的簪子……
她的手打颤,伸出去,停在半途。
他等的不耐烦,直起身来看见她蓄满水汽眼睛,里面的泪蠢蠢欲动。
“我不侍候你!”她坚定的站起身,“我答应过我丈夫,今生只侍候他一个人。”
“站住!!”身后传来起身的水声,“现在寡人是你的丈夫!!”
她第一次听他自称“寡人”,她摇头:“你不是,我不爱你。”
哗啦哗啦出水的声音,他一阵风似的拦腰抱下她。
大红色的新衣漂在池里,像是猩红色的鱼漂,成双或者成单,在水面上挣扎,然后卷着打翻的漆盘沉入水底。
他将她一层一层剥落干净,她死守不放,她在水里找不到支点也死命的逃离他的身体。
“你不要以为寡人会对你一忍再忍!!”他也恼。他贵为梁国之主,贵为当今圣上的胞弟,他用天子旌旗,与天子同殊荣,凭什么要对这个女人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拒之千里,冷眼相对,自己还要一味容忍?
她的每一个笑,她每一个欢快的瞬间都属于哪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面对他的却只是苦苦的眉头和满眼的泪水!他嫉妒那个男人!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却不属于自己?为什么那个男人可以这样幸福?
他不,他够了!他也要!!
首饰撒落一池,猩红的新衣在池水中随着两个人的挣打上下翻腾。
金线刀呢?她的金线刀,她要杀了他。她一辈子只作霍去病的女人,只有霍去病可以要她!别人谁都不行!
“撕啦——”凉气扑上后背的肌肤,她由肩至腰的后身不着一丝,暴露在他的眼下。
……
池水及腰,漂洗他腹部的肌肉,上半身精瘦的线条露在空气里。他看着她的后背,一动不动。
他突然静了,呆在原地。
她的背……象牙一样的皮肤上面布满了狰狞的伤疤,褐色的线条翻出凹凸不平的肉。
他沉默了。
她不属于他。他早就知道的,她应变时的身手,她驾马时的英姿,她射猎烧烤轻而易举。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
——她是一个有着过去的女人。
她的背后有着如同这些疤痕一样触目惊心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他不曾与她一起经历。
她在角落里嘤嘤哭泣,衣衫被剥落湿透。没有了刺的花朵,没有了贝壳的软体河蚌,伤痕累累。
那个为他疗伤的温婉女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