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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曦没有再起。听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洗脸的声音,靴子踩在地上慢慢移向殿门口的声音,终于,消失。
她再也睡不着,披上衣衫起了床。
外面还是黑漆漆的天,锦曦倚在门口,远远的瞧见一点灯笼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的眼泪忍不住流泻了一脸。
原来,是这般不舍。
原来,从现在就已生相思。
第88章
朱棣站在南京城外,心裏感叹。两年多而已,为何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换孝服,进皇城〃
皇后崩。洪武帝恸哭,下旨葬孝陵,?曰孝慈皇后。
朱棣依礼戴孝。
然而两月过去,皇后葬礼已毕。洪武帝却迟迟不下旨让朱棣回北平。
朱棣住在皇城内的燕王旧邸度日如年。
此次来南京,他只带了燕卫中的九人,还有待从三百名。尹白衣燕十七全留在了锦曦身边。如今皇上心情不佳,递折求见也不理不睬。朱棣更不敢明目张胆与百官走动。只嘱了燕三和燕九偷偷去打听消息。
烟雨楼还是老样子。秋天那池碧荷已然枯零。朱棣默默的回想十七岁生辰时皇后来王妃隔了帘子为他选妃的情景。
一晃七年过去。时间过得真快啊朱棣背负了双手漫步走在荷池边。
三保小心的跟在後面。谁都知道皇上不说让燕王回北平,也不说留他的原因,王爷心裏肯定烦闷。又不肯四处走动。成天呆在府中看书下棋练枪。
〃还记得王妃胁持本王那事吗?〃朱棣在水榭前停住了脚。
三保就知道一提王妃王爷就会开心,眉飞色舞地道∶〃王妃当时太厉害了,三保差点吓着尿裤子〃
〃呵呵,三保,你一直很忠心〃朱棣唇边露出了笑容。
他想的却不是锦曦,而是当年在这裏为了锦曦与太子周旋。
太子朱标送了很多礼物来,人也未曾露面。燕三探得太子为前来南京奔丧的众兄弟都备了厚礼。
然而秦王,晋王都被准许离开了南京。靖江王朱守谦听说因为在广西无法无天,整得当地起了民怨,被皇上召回拘在原靖江王府内管教。
自己呢?朱棣苦笑,不是在北平成了霸主,激起民愤,而是在北平过得太顺了。所以没有明令,这情形和朱守谦的管教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王爷,燕九有事禀报〃
朱棣回转身,见燕九目光中闪烁着深意,眉间却带着隐忧。
他没有吭声,慢悠悠走进水榭。
秋天的残荷支离破损,带着凄美之意。水色浅碧,偶尔游鱼吐出一个气泡。朱棣目光zwtxt盯着水面的气泡,一个个冒出来再一个个破掉。
燕九跟了进来。三保懂事的守在水榭门口。
〃听闻日前太子被皇上训斥了一顿。〃
〃是为胡惟庸和李善长案还在严查之事?〃朱棣淡淡地问。从洪武十三年查到洪武十五年,还没有停止。
太子东宫想必也有人被牵连。东宫官员众多,上书求太子,太子心一软便去求皇上。
燕九继续说道∶〃皇上龙颜太怒,扔下一根荆扙让太子去拾,荆杖上遍布尖刺,太子无从握手,皇上便说┅┅便说┅┅〃
〃皇上说是在为他除掉荆杖上的刺,让太子好握得舒服点是麽?〃朱棣见燕七吞吞吐吐不好说出口,怒意上涌,接着他没说完的话急声道。
燕九垂下头,脸色发白,不敢看向朱棣。
〃哈哈〃朱棣突爆出一阵大笑,吓了燕九一跳。他猛然抬起头,目中满是悲愤∶〃主公我们┅┅〃
朱棣凤目睥睨着他,自嘲的说∶〃我们就好好的在燕王府呆着,约束下人,谁敢在这当口露出半点不敬与怨意,就地杖杀了。〃说到最後一包,凤目神色突然变得凌利。
燕九咬紧牙关道∶〃谨遵主公之令〃
〃王妃的家书可到?〃
燕九这才想起,赶紧从怀中掏出锦曦的来信双手呈上。
朱棣接过信,挥手让燕九退下。
他没有拆开信,拿着信的手抓得很紧。
锦曦,这是让我唯一能欢愉的事。朱棣有点舍不得看,坐在水榭对牢一池残荷静想心事。片刻後他霍然站起,一拳狠狠打在廊柱上。锦曦临走前说的话犹在耳边响起。她在等着他,还有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六千燕军。
朱棣渐露坚毅之色,绝不能这样盲目等着。
〃王爷有位僧人上门化缘〃一名侍从老远的跑来,三保机灵的拦下,问明情况便轻声禀报。
僧人?化缘?朱棣扬了扬眉,可真会找地方?〃给他一百两银子,当是为皇后娘娘布施〃
没过多久,三保又回报道∶〃王爷,那位僧人不肯走〃
朱棣眉心一皱。
〃让待卫赶走他〃三保见他不悦忙说道。
朱棣想了想道∶〃请他到水榭来。〃
如此奇怪的僧人。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不走必有目的朱棣沉吟着。他很好奇,如今燕王府门可罗雀,居然还有僧人拿了银子赖着不走。
〃老衲见过燕王殿下〃
〃大师,每逢秋至,荷必枯萎,可有办法让枯荷逢春?〃朱棣没有问他的来历。只觉这僧人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看起来似乎是位得道高僧,便有意出言一试。
〃阿弭陀佛枯荣轮回,生生不息。荷枯是荣,荣是枯,何必逢春〃平缓的声音响起,不急不徐。
朱棣冷冷一笑∶〃明明残荷败叶,大师强自说它没有凋零,岂非睁眼说瞎话,欺骗本王呢?〃
老和尚笑了笑,伸手拉住一茎枯荷轻轻拨出,露出下端黑呼呼的莲藕笑道∶〃王爷请看,枯的不过是表像罢了。〃
他的声音依然平缓,听在朱棣耳中却如响雷一般。他强忍着心中震惊与喜悦板着脸道∶〃出家人不能妄杀生,大师此为不是毁了它的生机?〃
〃我佛慈悲,肯以身饲鹰,为的不过是一只鸽子的性命能说鸽命重过佛祖的血肉之躯?王爷难道比不过一截莲藕?〃
朱棣俯身拜下∶〃大师恕朱棣鲁莽,请指点迷津〃
老和尚轻抚白须受了朱棣一拜,呵呵笑道∶〃王爷该拜老衲,只此一拜倒不是要为王爷解忧,而是老衲云游,未来得及赶上曦儿成亲〃
朱棣大惊,这才想起还没看锦曦来信,顾不得失仪,急急拆开信纸看了∶〃夫君如唔。一去两月迟不见归,甚为惦记。锦曦心感皇后疼爱,立志为娘娘吃素三年以示孝道。师傅云游归来,代锦曦探望。府中甚好,勿念〃
〃老衲法名道衍,阿弭陀佛〃道衍法师微微一笑。
朱棣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方才不算,请受本王一拜〃
一双手轻轻托住他,手上传来一股温和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体。
〃王爷莫要多礼。老衲早算准会有这麽一?。〃道衍成竹在胸拦住了朱棣,〃王爷莫要心急,先请老衲饱餐一顿再说。〃
说着他就向水榭外走,朱棣紧跟着他,不知道道衍葫芦裏卖的是什麽药。
行到水榭外,道衍随手把刚才拨出的黑糊糊的莲藕递给三保∶〃素炒〃
朱棣有点吃惊,转眼间这个道衍法师就似剥掉了金衣的泥菩萨,没有高深莫测的感觉。他呵呵笑了,想起锦曦的性子来。见三保拎着莲藕傻愣着,就轻斥道∶〃还不照办?设宴烟雨楼〃
上了一桌素席,道衍吃得眉飞色舞,席间不置一词。
等到香茶奉上,朱棣除了微笑着陪吃,也不发一言。
道衍嘿嘿笑了∶〃怪不得曦儿倾心于你。忍得住,还不错。王爷,老衲直言,你太冷静〃
朱棣默默咀嚼道衍的话,凤目掠过一道光亮∶〃大师是觉得朱棣太稳重对麽?〃
道衍摇了摇头道∶〃非也,不是稳重,而是冷静〃
冷静?老实呆在府中太冷静?
〃王爷可是九月十二赶回南京的?〃
朱棣点点头。
〃十月十四皇后入孝陵,十月二十三秦王离京,十月二十四晋王离京,十月二十六王爷上书皇上求见被拒,十月三十王爷再进宫求见,皇上身体不适,拒王爷于奉先殿外。〃道衍轻吹了下茶沫子,慢条斯理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一,王爷在王府休养沉寂整整二十一天┅┅〃
朱棣冷汗直冒,自己还等着皇上先出招。心灰意冷就想大不了一死谢恩罢。他长身站起,恭敬地对道衍深揖一躬道∶〃朱棣太冷静,父皇越发生疑,大师教训得对〃
道衍颇含深意道∶〃锦曦那丫头都想出办法了,她为了你,居然肯吃三年素。父子总有血肉亲情,唯今之计,只能孝感动天。〃
朱棣呆住。信裏透着四个信息。锦曦想念他,担心他。府中一切平安。为示孝道素食三年。她的师傅前来为他解困。锦曦的心思瞬间了然,思念更甚,恨不得明日便剖明心意,让皇上放他回北平。
〃皇上礼佛,老衲已为皇上说法三日。王爷明日若进宫,定有好消息。〃道衍站起身,不等朱棣相送,自顾自的离开了。
朱棣第二天进宫,洪武帝终於召见。
听闻燕王妃茹素三年行孝道,朱棣在府中建佛堂供长明香火每日诵经,眉头一皱。脸上却一丝儿笑容也瞧不见。
〃听说皇后病时,王府奉祠所请为皇后立生祠,结果你却以皇后名义布施五千两,是嫌建生祠费银太多吗?〃洪武帝淡淡地问道。
朱棣赶紧跪倒以头触地道∶〃儿臣为父皇母后粉身碎骨也难报生养之恩,那会舍不得银子父皇明鉴〃说着声音已哽咽起来。
洪武旁注视他良久,冷笑一声∶〃你有多少俸禄当我不知吗?初到北平要花多少银子当我算不出来?能省七八千两银子,当然弄些取巧的办法〃
朱棣猛然抬起头,凤目中满是委屈,已瞪得眼红了。北平燕王府开销的确大,若不是锦曦开源节流,这个王爷当真要捉襟见肘。想起锦曦开菜园,府中众人学习适应北方吃食,洪武帝的话语像北方冬天的风刀,一刀刀割得心火辣辣地痛。
他压着心裏的愤怒,想起道衍说他冷静的话语。猛的放声大哭直叫冤枉。
洪武帝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良久目光才慢慢变得柔和,他轻叹一声∶〃为什麽呢?〃
朱棣知道已过了一关,抹了把眼泪道∶〃锦曦道,听闻当日群臣请祷祀,求良医。母后便说'死生,命也,祷祀何益且医何能活人使服药不效,得毋以妾故而罪诸医乎?'儿臣想以母后名义布施,能使百姓受益,铭记母后恩德,这,比祈福会让母后开口。〃
洪武帝不仅动容,想起皇后的一语一颦,伤感地说道∶〃起来吧,你母后过世,父皇甚是难过。〃
〃父皇母后情投意合,相濡以沫。〃
洪武帝疲倦的摆摆手道∶〃你娶的媳妇儿有如此孝心,对皇后言行牢记于心,朕很喜欢。北平今夏天旱,也不能全让你担着。来人,拟旨∶燕王与王妃孝喜可表,加禄米千担,赏银万两,另拨银十万赈北平受灾百姓。着燕王领要塞军士屯田,固守北方大门,破蒙元馀孽〃
朱棣心中大喜,忍着想要欢呼雀跃的欲望,凤目含泪道∶〃儿臣定不负父王期望〃
走出奉先殿,风一吹,朱棣这才发现汗透重衫。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皇宫殿堂的上空。他只望了一眼就想念北平的秋高云淡,再不想回头。
想起锦曦临行前的托付的事情,只能叹口气。朱棣苦笑,自身难保,怎麽还敢提接魏国公养老之事。
他启程回北平之日,钟山之上李景隆默然北望。
秋风吹落松针如雨,发出沙沙的轻响声。李景隆喃喃道∶〃锦曦,你居然能预见到今日,能得你实为朱棣之福还有九年,锦曦。时间会过得很快的。〃
十七年春正月,洪武帝招徐达返,令其镇北平。
正月十五刚过,徐达离开南京赴北平就任都指挥使。
锦曦正在逗朱高炽玩,听到一声久违的熟悉呼喊,蓦然泪湿。
她缓缓回头,父亲清癯的面孔映入眼帘,那双眼睛还是锐利有神,两鬓已显花白,额间已有深深的皱纹。威武依然,瘦削更显风骨。
“父亲!”
徐达有几分错愕,一愣神又反应过来,在他印象中的锦曦是会扑过来,扬起笑脸拉着他的手臂撒娇。这几年,变化壳真大。
他紧走两步打锦曦面前站定,还未说话,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外公!”
三岁多的朱高炽抬起下巴看着他,小脸肥的像红苹果,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
锦曦反手一抹泪,笑了起来:“告诉外公你是谁?”
“我是小猪!”朱高炽嘟起小胖脸蛋得意的宣扬。似乎对着徐达还眨巴两下眼睛。
“呦,是我的小外孙哪!”徐达兴奋起来,猛地抱起朱高炽,觉得似抱了个小肉丸子,沉甸甸的,只抱得一会就放下他喘气起来。
锦曦吓了一跳,朱高炽虽说重了点,孔武有力的父亲还不致如此,她眉头一皱,上前帮父亲顺着背低声埋怨道:“听说这两年您老人家身体不好,怎么还领旨前来?有哪儿不舒服吗?”
徐达温和的笑了笑。侧头看见朱棣站在殿门口,似已来了很久。
礼不可废,他起身正欲向朱棣行礼,锦曦一把拽住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