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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黄石听到洪安通问出了和赵引弓一样的问题后,也不过是轻轻反问了一句,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回到觉华岛后,黄石本打算立刻回大营去找金求德,但一进营门却撞上了吴穆和欧阳欣,前者正逼着后者为他画棱堡的各种细节图。觉华之战后,吴公公早有把这工事剽窃到他的兵书里去的打算,他原本思量着今天黄石不太可能会回来,所以就趁机把欧阳欣找来详加询问。
现在被黄石堵了个正着,吴穆登时满脸通红,一边强笑着问黄石怎么不在宁远多呆两天,一边把桌子上地几十张细节图收了起来,说到底吴公公还是很珍惜今天的劳动成果的。而欧阳欣则如蒙大赦,连忙溜之乎也。今晨自从黄石走后,他已经被吴公公困住了整整一天,画图画得手腕都快断了。
自从刚才和洪安通交流过看法后,黄石充满压抑和愤怒的胸腔中就犹如开了一个小窗口,流入了一丝丝的清爽,因此他略一犹豫就把实情告知了吴穆。开始吴穆表面装着在听,实际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渐渐地他越听手下的动作越慢,最后不由得停住了,抬头凝视着黄石。
“糊涂啊,太糊涂了。”听黄石说清原委后,吴穆满脸都是焦急,连连顿足道:“我大明幅员万里,生民亿兆。但无论从何处随便拉来一个童子,问他:‘鞑虏可信否?’都必然立刻回答:‘不可信’。招安后我们要不要减员减饷,还要不要修筑堡垒?如果我们减了,那建奴再打过来怎么办?如果不减,那岂不是白白多给了他们一份?”
黄石点了点头。朗声道:“吴公公高见。”
“当然了。”吴穆一挺胸,手也习惯性地按上了心口。虽然他脸上没有露出笑容,但根据黄石以往的经验,这说明吴公公不是心中得意、就是有长篇大论要一吐为快了。果然。吴公公接下来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不是说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吗,咱家以前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大风大浪那是见的得多啦……”
眼看着吴公公海阔天空的扯了起来,不过,幸好。最后他还是自己找到了回来地路:“……好比我们走镖,如果手里的刀子不硬,那山头上地点子是怎么也不会放我们过去的,寄希望于贼寇发善心的镖师是最大的蠢货……咱家觉得这跟平辽有共通之处,求人不如求己。再说了。建奴要是能转性不抢劫了,咱家就一路拿大顶爬回北京去!”
黄石忍不住笑了一下:“吴公公高见。”
“咱家估计那蠢货也就是自己在家说说,以为长袖一抖再加咳嗽两声,让蛮夷纳头就拜,做做白日梦罢了。嗨,那蠢货要是真敢上书说:他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建奴感动得痛哭流涕、改邪归正的话。那他第二天就能扬名京师,成为说书先生口中地天字一号大白痴……那蠢货发疯,黄将军听听也就是了,不陪他上书也就可以了,何必骂他呢?让他去上书。让他去出丑啊。”
吴穆又唾沫横飞地编排了袁崇焕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不过黄将军为啥要骂他卖国呢?这个罪名似乎有些重了。他只是个嘴皮子厉害的蠢货啊。”
“吴公公说得是,末将鲁莽了。”黄石笑了一下,把话题支吾了过去。
议和在大明虽然多半行不通,但并非提出议和就是卖国,历史上袁崇焕不但公然说了,还不止和一个人说。大家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就此给他扣上卖国的帽子,毕竟袁崇焕没有公然说要弃土,黄石觉得这说明袁崇焕还有点脑子。
大明天子为华夏守土、牧守华夏之民,每一寸领土都是祖宗之地,每一个百姓都是祖宗之民,不要说现在地袁崇焕,或者未来提议靠割让土地议和的陈新甲,还是皇帝本人,都没有权利抛弃哪怕是一寸土地。这也是黄石最欣赏明朝的地方,一个国家奋起反抗外敌、保卫自己的百姓,这不是最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么?
黄石和吴穆、洪安通聊了聊,觉得心头舒畅了很多。自从来到大明之后,黄石常常觉得这个国家病得很厉害,今天袁崇焕的一番话更让黄石犹如坠入冰窟:大明养士三百年,到底都培养出来些什么人物啊?
“幸好我结识了张元祉、张盘这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大丈夫;幸好我能生活在一群勇士之中;这些勇士的志气、还有我在辽阳的遭遇……”黄石走出营帐望着星空,那些英烈们仿佛正在他眼前微笑,辽阳商人吐过来的口水仿佛还在脸上流动,让黄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心脏方佛被扎了一样的剧痛起来:“如果不曾结识你们,我恐怕早已堕落成一个小人、堕落成一个打不过就想着屈膝求饶的奴才。”
虽然心中有很多感慨,但黄石还是立刻恢复了过来。他把金求德找来部署军务,给金求德的命令就是立刻派兵去觉华的几个仓库搬东西,以防赵引弓断了东江军的补给,给长生军找不痛快,这个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各项事情都安排下去以后,黄石看见金求德一脸地疑惑,就退去旁人,跟他单独叙述了今天发生在宁远官署的事情。
一开始金求德还全神贯注地听得蛮用心,但渐渐脸上就满是嘲弄的笑容,等黄石说到岁款的时候,金求德便哼哼冷笑起来了:“能战方能和,但如果我们能战,那为什么要和呢?如果我们不能战。建奴会跟我们和?痴人说梦罢了。再说,把他们养得肥肥的,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黄石轻轻点了点头:“自古汉贼不两立,对于首先冲我们拔刀地人,我们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
听到黄石说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时,金求德击节叫道:“大人说得好啊,一语道出大明纵横三百年的原因。好比这建奴虽然纵横十余年,但除了科尔沁蒙古和女真这些不和我大明接壤地部落以外。哪个敢和建奴苟且?还不都是因为我们的强大么?”
蒙古各部落和大明已经打了三百年的交道了,而长期以来明朝的国策一直类似黄石前世的美国,所以后金虽然勇悍,但蒙古各部落还是不看好后金的前途。因为明朝一向是以坚决不妥协闻名的。自现任成吉思汗以下,蒙古人目前主要也是在琢磨怎么多砍几个后金首级。好去大明换银子,而不是和后金同流合污。
黄石同样记得前世满清对外的奴颜婢膝政策,打败也赔款、打胜也赔款,甚至随便谁来威胁一下都能榨些油水。不光是大流氓国家常来做客,其他的小流氓国家也都要来占些便宜。亏得有些人还把这种行径称为高瞻远瞩、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好好地有骨气的中国,这都是被建虏的包衣逻辑带到了什么地方啊,自开天辟地以来,中国什么时候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啊?
——袁崇焕这种议和思路,不是也被某些专家、教授称为救大明的必由之路了么?果然包衣奴才的逻辑是不变地,他们的膝盖生来就是用来跪的。永远也不能理解华夏宁折不弯的风骨……虽然我回不去我的时代了,但我坚信:已经站起来了地中国人民,再也不会被这种包衣逻辑所迷惑。
“我大明虽然一时受窘,但无论建奴如何拉拢,蒙古各部多不愿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皆知中国无久屈之理,今日上了建奴的贼船明日可就下不来了。”金求德嘿嘿笑了几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轻蔑:“要是朝廷真的打算议和,人家恐怕会觉得我大明心虚,会想他们今日抢劫一把、明日也能有退路,嘿嘿,末将恐怕那就真要国无宁日了。建奴对袁大人言辞谦卑,这件事情以末将观之,多半就是要借此坚蒙古各部之心,以打破大明对他们的四面包围之势。”
金求德的见识让黄石又叹了口气。历史上“勇于任事”的某人自作聪明,不经过朝廷许可就派人去和后金通信议和,后金政权也故作低姿态,更引得某人去吊唁努尔哈赤,并把这事情大肆在蒙古宣扬,结果等天启六年十月,明朝再派员去蒙古动员时,大明地官员竟然被蒙古人鞭打,还怒斥他们:“你们汉人好不晓事,成天让我们去打死打活,自己却今日议和、明日吊唁,那我们还不如投了后金去呢。”
金求德歪着头琢磨了一忽儿,突然又是一声冷笑:“这袁大人也蛮精明的嘛,似乎反复试探大人是不是有畏惧他之意;对于大人所谈打击建虏的种种计划,他准是担心大人的计划成功,财权会从辽西流向长生岛,而且也没有了他立功的机会;至于招安,他明明是想替自己请功,却想让大人来承担朝野痛骂地风险,嗯……”
“大人拒绝了就是,”金求德的眉毛一扬,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困惑:“大人又何必骂他卖国?这既得罪人,而且也和卖国根本不沾边嘛。”
“你认为什么是卖国。”
金求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个人的权势、财富或者生命,而让国家蒙受损失。”
“嗯,不错。”黄石沉思了片刻,抬头对金求德说道:“我意已决,我要弹劾按察使袁大人:妄受节将叩拜,无人臣体!”
金求德愣了一会儿,失笑道:“大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这是欲加之罪。”
“是的,我知道,但这封弹劾一上,我和袁大人从此便是水火不容了,这个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金求德盯着黄石的眼睛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大人,属下敢请大人三思,这样肆意攻击一个刚立下大功的文官,不但对大人清誉极其有害,而且简直就是公然与天下的文官为敌。”
“大人。”金求德又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属下斗胆,能问一问大人决心这么做的原因么?”
“原因么……我想皇上还是更欣赏我一点,我想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会把他调离辽东地。至于原因么?”黄石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今天他和袁崇焕交流了没有多久,黄石就证实了袁崇焕对武将及其鄙视。这个发现让黄石心中涌动起莫名的烦躁,似乎自己以往对袁崇焕的认识有一个隐患,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隐藏的危险,这更加剧了黄石心中的不安。
直到袁崇焕开始讲述他对辽饷地意见时。黄石才猛然意识到:他以前根据汉奸刘兴祚的秘信而做出的推论是经不起考验的。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封信可以同时证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清白,但是他错了,那封信只能说明在刘兴祚和皇太极眼里,毛文龙是不会叛变的,但绝不说明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因为中了反间计。
既然袁崇焕对毛文龙、对满桂、对自己都是这种瞧不起的态度。那么一个新近投靠的汉奸刘兴祚,又有什么资格取得他的信任,又凭什么能把左都督告倒呢?不,这绝不可能。
黄石猛然醒悟,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当袁崇焕得意洋洋地提到了议和后。黄石一下子豁然开朗,眼前的迷雾一下子被风彻底吹去,血淋淋的真相一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让黄石几乎无力承受。
实际上这原因本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书上,但满清的遗毒让黄石一直不肯面对这事实。所以他总试图用善意去揣摩袁崇焕的用心,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反间计地故事。
“反间计啊。反间计。”黄石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曾从浩瀚的史料中把知识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这些知识让他了解到:奴酋弘历所谓的反间计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出于对建虏的警惕,黄石总是选择相信汉人自己的史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建奴地洗脑:“但建奴植下的这些遗毒原来还是藏在我体内啊,而且还藏得这么深!”
三朝辽师录、崇祯实录、国榷、明季北略、东江遗事、镇海春秋、东江客问……所有这些,只要是汉人写的史书,记载袁崇焕杀毛文龙的原因都惊人的一致;所有汉人的史书,都把理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你眼前,只要你肯翻开书看一眼,那血淋淋的理由就触目可及。
“但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民族英雄啊,民族英雄,这个称号实在是太崇高了,它散发出来地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心存敬畏而不敢直视其人。哪怕我明知是建奴伪造的,但仍然本能地想替他辩解、还想为他找到理由,为此甚至不惜自己欺骗自己……我不相信明史关于袁崇焕反间计的孤证,却根据一封残缺信件,硬给自己生造了一个毛文龙反间计出来,我只要看到一点儿对他可能有利的史料,就像落水的人看到稻草一样,硬要骗自己说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文人连皇帝都敢骂,难道他们会不敢在书下写下事实么?这是大明,不是满清!
黄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着,既然眼前的迷雾已经落下,那么他看过的大量材料就如同火车一样从眼前滚滚而过。
——袁崇焕上台后和皇太极议和,在东江军仍和后金军激战的时候,他把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