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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工作做完以后,陈恭拿出一张纸,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揣到怀里,回到门口。徐永正紧张地朝院子外面张望,不停地擦着汗水。
“我们走吧。”陈恭平静地说。
两个人快步离开陈恭家的院子,朝着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徐永紧紧跟在陈恭后面,此时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没有大队人马赶来的迹象。
“请快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在郭刚到达你家之前出城,那就彻底完蛋了。郭刚觉察到你逃走的话,第一个命令就会是放出哨箭,通知城守立即封锁城门。”
对于徐永的警告,陈恭没有回答。徐永说的这些他心里都很清楚,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几步。很幸运的是,一直到两个人抵达南侧城门时,城内还没什么动静。
“那么,我们要怎么出去?”徐永问道。眼前的城门紧闭,距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陈恭有些意外地反问道:“难道你去找我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知道你一定有一条紧急撤退的通道……你们的人做事一向很稳妥。”
陈恭苦笑一声,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当成一种恭维。他从怀里将那张纸拿出来,这是一份通关文书,左下角还盖着太守府的大印。陈恭曾经利用职权之便,偷偷地用太守府的印鉴在空白文书上盖好印记,然后收藏好;这样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伪造出一份“真正”的文书来,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文书内容和盖章的次序颠倒了而已。
刚才在离开家之前,陈恭将这东西拿出来,在空白处填上“准予出关”的字样,于是这就成了格式完全合乎标准的通关文书。陈恭甚至连“章印应盖过字迹”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两个人走到城门前,将文书交给值更的守城士兵。这时候的卫兵刚刚值过了一夜的班,但还没到接班的时候,所以精神都不大好,迷迷糊糊的。他们接过通关文书草草看了一遍,就交还给了陈恭。直到这时,徐永忐忑不安的表情才稍微松弛下来。
士兵叫来几名同伴,将城门旁的端门杠木取下,打开一扇小门放二人出去。陈恭与徐永向士兵道过谢,不紧不慢地走出上邽城。
两个人出城以后,径直来到城郊一户农家。这里是一处“死点”,“死点”的意思是一经使用就会暴露的据点,也就是说只能使用一次,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动用。这家农户专为上邽骑兵看护马匹,马厩里存放着八匹战马。陈恭从这里取得了两匹西凉骏马,与徐永一人一匹匆匆朝上邽东南方向而去。而这家主人在两人离去后,将剩余的几匹马毒死,也从另外的路线潜逃回蜀汉。
陈恭和徐永策马狂奔,当他们跑到一片小山坡的时候,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哨响。两个人勒住缰绳回首望去,只见从上邽城上空又连连飞起数声哨箭,从去势来看是从陈恭家所在的西城区发出来的。哨声三短一长,意思是迅速封锁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如果是个圈套的话,现在他差不多就该收网了。”陈恭心想,但徐永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了一句:“还好我们及时离开了。”
这两名逃亡者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二月十六日,他们抵达了位于秦岭中部的一处私盐贩子聚集点。在这里陈恭联系上了另外一根线。他与徐永化装成私盐贩子中的一员,混杂在这些贩子的队伍中返回汉中。沿途虽然遭遇了几次魏军的盘查,但全都以贿赂蒙混过去了。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与郭刚派出的特别搜捕队遭遇,幸好被经验丰富的陈恭化解。
在一路上,徐永向陈恭交待了自己的事情。他是魏中书省另外一位间军司马杨伟的下属,而杨伟一向与大将军曹真的儿子曹爽关系密切,于是徐永也一直被认为是曹爽派系的人。今年以来,大将军曹真的身体一直不好,有意让曹爽接替自己的位子。于是曹爽与朝廷的另外一位重臣司马懿之间暗地里互相较劲。在年初的一起政治风波中,徐永犯下了严重的失误。司马派系抓住这个把柄步步紧逼,而羽翼未丰的曹爽则打算把他当做弃子。
徐永当年曾经做过曹真的亲随,所以卧病在床的曹真有意维护他,建议他外出去避避风头。徐永便以情报官员的身份加入了前往陇西巡阅的巡阅使团,前往上邽。
巡阅使的队伍在半路恰好碰到了从许昌返回上邽的郭刚,于是一并同行。名义上徐永是朝廷派来检阅情报工作的官员,所以途中郭刚就向他汇报了一下相关情况,其中包括了有关陈恭的调查。当队伍行进到街亭时,徐永得到曹真病危的消息,心中十分不安,唯恐司马懿会趁这个机会跟他算账。在那个时候,徐永暗中下了决心要通过陈恭这条线投奔蜀国。
于是一待巡阅使的前队到达上邽,他就立刻赶在了郭刚之前去找陈恭。这就是他仓促叛逃的前因后果。
对这个故事,陈恭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故事无懈可击,但涉及到的事实还有待证实。
不过陈恭有时候也会禁不住来想,如果这个徐永真的是来投诚的话,该会是一个多么丰富的情报宝库——他本身就是间军司马的督军从事,又是在朝廷中枢工作,可以接触到相当级别的资料,其价值用“足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这个宝库得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情报世界里虽然存在“侥幸”与“幸运”,但那毕竟是极少数的情况,九成以上的“幸运”往往都是“阴谋”乔装打扮的。不过这份心思陈恭没有对徐永表露,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们在三月初的时候平安无事地抵达了蜀军控制区。陈恭很快找到了司闻曹设置在当地的情报站。情报站在听完陈恭的报告以后,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马赶去南郑。而陈恭和徐永则被分别安置在彼此独立的两间小屋子里,饮食都相当丰盛,甚至还有书籍提供,但不准外出,也不准和任何人讲话。陈恭安慰忐忑不安的徐永,说这只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并不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
两天以后,陈恭和徐永被通知南郑司闻曹派来迎接的专使即将抵达。两个人换上整洁的新衣服,被士兵带到了情报站门口等候。很快,陈恭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隆隆的车轮滚动声,然后两辆礼宾马车出现在视野里,每一辆车都撑起一顶五色华盖,由两匹纯白色的辕马牵引。
看到这种规格的马车,徐永稍微放心了些,至少蜀汉不是把他当囚犯来看待的。陈恭看看他的表情,暗自笑了笑。
随着两位车夫的同声呵斥,两辆马车在情报站前稳稳地停成了一条线。从第一辆马车里首先走出一位老人。这位老人一见到陈恭,激动地不顾马车距离地面上尚有数尺之高,直接跳下车冲到他面前。
“辅国!你可回来了!”
陈恭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热,自己已经足有十一年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了。多年的间谍生涯让他克制住了心头的激动,冷静地拱了拱手:“阴老师,您别来无恙。”
来的人正是蜀汉司闻曹司闻司的司丞阴辑。他亲自来迎接陈恭,足见南郑对于这位“黑帝”的回归是何等的重视。而对于阴辑来说,还有个人的理由在里面。十一年前,他亲手训练了这位当时才二十岁的少年,并把他送去了陇西那个凶险的地方;现在这名少年已经变成挺拔沉毅的成年人,并且活着回到了祖国,这没法不让阴辑兴奋。
这位老人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不停地拍打陈恭的肩膀,呵呵大笑。
这时候,陈恭对面露疑惑之色的徐永微笑着说:“重新认识一下吧,鄙人姓杜,名弼,字辅国。”徐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陈恭”只是一个假身份,但一直到现在他才得知眼前这个人的真名。
“那真正的陈恭呢?”徐永问道。
“十一年前,陈恭和他父亲的队伍因为迷路走到了我国边境,他父亲和其他人被山贼杀死,我国边防军只来得及救回陈恭一个人。司闻曹当时正在策划打入陇西内部的计划,于是就让年纪与体形都差不多的我冒充他携带着相关身份文件去了那边。至于真正的陈恭,我想他现在仍旧被软禁在成都吧?”
说到这里,杜弼把寻求确认的视线投向阴辑,这个老头子敲敲头,回答说:“对,一直好好地被关在成都呢。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那他就可以被放出来了。”说完这些,阴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站在杜弼身旁的徐永。徐永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徐督军,欢迎回到汉室的怀抱。诸葛丞相委托我向您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阴辑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信函交给徐永,“这是丞相的亲笔信。”
徐永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刚要称谢,这时从马车上又跳下来一个人。这个人一下车就冲杜弼与徐永抱了抱拳,满面笑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阴辑伸手一指,给他们介绍道:“这位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他也是专程来迎接你们两位的。”
杜弼和徐永都很惊讶,杜弼惊讶是因为这个名字,他在陇西的时候与南郑的情报流动是单向的,对于汉中人事变动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靖安司以前的负责人叫荀诩,后来因弩机失窃事件而被调走。现在这个人居然官复原职,这让他有些吃惊。
而徐永则是对这一头衔感到不安。他知道蜀汉的内务部门就是靖安司,现在靖安司的从事亲自来接待他,其意义不言而喻。
荀诩似乎没有觉察到两个人的表情,他热情地迎上来,先对杜弼说:“黑帝大人,久仰久仰,欢迎回国。”然后又转向徐永:“徐督军,您能弃暗投明,令我们都很欣慰,这真是汉室将兴的预兆。”
这套外交辞令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但至少说明靖安司并没怀有什么敌意。
这时候天已近正午,四个人又寒暄了一阵,在情报站用了些酒饭。酒足饭饱以后,阴辑催促着上路,说回到汉中以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于是四个人分乘两辆马车出发,出乎意料的是,阴辑没有与他的学生杜弼一辆车,而是与徐永同乘,杜弼同车的却是荀诩。
两辆马车的车夫见乘客都已经坐稳,掉转车头沿着官道隆隆地朝南郑开去。一路上杜弼不时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表情无限感慨,毕竟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看过益州的土地了。
“杜先生觉得这几年来益州风光可有什么变化吗?”坐在一旁的荀诩忽然发问,语气很随便。
“呵呵,一言难尽呐。”杜弼摇摇头,将车帘重新搁下,表情看起来有些沧桑,“比起景物,我倒觉得人恐怕变得更多。昭烈皇帝驾崩也有几年了吧?”
“唔,都快九年了。”
“我离开益州的时候,陛下还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呢。”杜弼有些感伤地拍了拍车座的扶手,语调沉重,车子有节奏地颠簸着。荀诩“唔”了一声,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于是转了个话题:“杜先生,无论如何,这一次你能平安归来,实在是我国之大幸。这几年我军对陇西的情报工作全系于您一身,居功甚伟啊。”
“荀从事不必过奖了,归根到底,我也是被人赶着仓皇逃出来罢了。”
“哪里,若不依靠您的情报,只怕我们靖安司的工作真的是要盲人摸象。别的部门我不知道,靖安司可是给您立下生祠,一日三香,四时享祭呢。”
荀诩说完这个笑话,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两个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一直战斗在一起的同事。一想到这一点,杜弼和荀诩就觉得对方亲近了不少。
杜弼把姿势调整到更舒服的位置,双手交错叠在肚子上面,偏过头问道:“说起来,我听说您前一段时间调职来着?”荀诩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嘟囔道:“怎么……这种事都传到陇右了吗?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
“是因为弩机图纸那次的事情么?”杜弼关切地问,那件事跟他也是颇有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荀诩脸上划过一道阴影,那是他一直挥之不去的挫折感。他把头转向车外望着向后移动的风景,慢慢回答道:“正是,因为那一次行动的失败,我身为执行者必须要负担起责任,于是就被降级外调了。”
“看起来荀从事你对这件事仍旧耿耿于怀。”
“不完全是因为我个人吧。”荀诩叹了口气,“毕竟这对于我大汉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全都是我工作失误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杜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将眼睛闭上,仰起头缓缓地说道:“荀从事,你想知道这件事后来怎么样了吗?”
“怎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荀诩惊讶地望着表情从容的杜弼。自从弩机图纸失窃以后,汉与魏军只发生过一次大规模冲突,而且是汉军主导的伏击战,因此靖安司无法判断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