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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撑着饱受折磨的身体在营中游荡,所到之处,兵士无不笑脸恭迎。他才发觉自己这一招甚妙,既挽回了被楚月所罚的颜面,又收买了人心。
他游荡的目的乃是郡主的大帐,既知爱人就在身边,他如何再能忍受相思之苦?片刻也不行!各兵士自然为他通风报信,很快摸到郡主的大帐——安在一片长满菏叶的池塘边。
里面有烛光,楚月应该尚未入睡,他想先找刺花探探风声,这臭小娘一直没出帐,他又不敢硬闯进去,可人儿余怒未消,可不能再自讨苦吃。
怎么办?他低头看塘,蛙声一片,抬头望天,月色如水,灵机一动,又作起诗来:
“楚天阔,月上柳梢,极目是春秋。
明镜开,日下荷花,满嘴皆春夏。”
却是将可人儿比作天上的月,将自己比作地上的蛙,楚月能领会他这番苦心么?又觉此诗妙手偶得,不由摇头晃脑地重吟一遍,正得意间,迎头一盆冷水,将他全身浇个透湿,刺花出现在帐门口,端着盆儿道:“郡主说了,这癞蛤蟆吵人美梦,再不住口,就将他剥了皮晾上一夜!”
“告诉郡主,癞蛤蟆回去换衣服了。”他晓得又没戏了,垂头丧气地便要离去,随即听到帐中一声轻笑,腻中带软,说不尽的婉转动听,不是可人儿的笑声是谁,不由魂为之销。
一身落汤鸡的模样尽落兵士们眼底,他回到大帐,痛定思痛,决定要重振夫纲,哼,可人儿莫要得意忘形,定要你见识为夫的好手段!
一路下来,他真就躺在马车里,只推身体有恙,甚么人也不见,外事全权交于二通事处理,内事自有楚月打理,他只管品着伪齐官员上供的冰镇莲子汤、酸梅汤,悠哉消夏。虽才五月天气,但今年闰四月,已是盛夏时节。
每日除了听牛文、马绉汇报巡情,就是应付刺花,臭小娘不时故作关心地前来看他,其实是为楚月刺探军情:臭小子他为何偃旗息鼓,还能自得其乐?
进入民风彪悍的山东,时伪齐赋敛甚重,刑法太峻,民不聊生,山东百姓多筑栅寨自守,沿途虽常有义民探扰,但见这支铁浮屠如此威势,倒也相安无事,不几日过了徐州,离海州渐近,大宋的消息也多起来,他最关心的当然是二人——大汉奸与大英雄,二通事探得详细:
秦桧自提出那耸动天下的二策之后,虽遭天下人诟骂,却深得赵构宠信,先将位居其上的左相吕颐浩排挤出朝,再设修政局,独揽朝政,权势一时无两。
岳家军自升神武副军后亦建新功,受命讨伐盘踞湖广的曹成匪部,以仅万余兵力,往返追击数千里,大破七万之众的匪部,然大英雄胞弟岳翻为匪部第一猛将杨再兴所杀,杨再兴被俘后归顺岳家军。
他不由想起襄襄公主和三相公,似乎再见之日遥遥无期,惟有在心头祝福她俩安康幸福。
刺花又来了,端了一白瓷盅上车:“姑爷,我给你送绿豆沙消暑来了,车内酷热,不如外面凉快!”
他一袭轻绸,赤脚懒坐,微笑道:“刺花姐姐,多谢关心,我这两壁通风,又有遮阴,不比外面烈日当头,有何热哉?”
刺花终忍不住:“哼,臭小子既知外头辛苦,怎地不请郡主进来?你们男人都不是好货,口是心非,开始尚故作姿态,现在就不闻不问哩!”
他哈哈大笑:“我这里又非禁地,郡主要来谁敢拦她,再说她也可以坐别的马车么,前后十多俩哩。”
“哼,总有你的好看!”刺花被气得说不出话,悻悻下车,跟主子汇报去了。
这一日,他正在车中酣睡,蓦然精神一振,遍体清凉,沐于一片熟悉的海腥气中,探头一看,日妹么的,海鸥点点,茫茫一片,看到大海了!急忙喊过亲随小校:“唤通事来!”
牛文、马绉忙不迭地上车,果然到海州地界了。只因女真兵不耐热,又保持战备状态不得去甲,大队人马为图清凉,便绕道海边往海州城去。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他瞥见海滩上一排披着黄糁叶蓑衣织网补舟的的男女渔民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地往官道张望,知道皆是他最正最亲的老乡了,心情激荡,拉住二通事问个不休,方知这时代的海州下辖县四、镇二,四县为东海、赣榆、朐山、沭阳,二镇为临洪、荻水。
远远望到前方有一个大镇,牛文道那便是临洪镇了,他不想队伍惊扰自己的乡人,又唤小校,令其传令:队伍绕镇而过。
小校有点担心问:“是不是先请示郡主?”
他眼睛一瞪,大发雄威:“就说是龙卫将军的命令!谁敢不从,军法伺候!”
小校吓得一溜烟传令去了,郡主果然没驳夫君这个面子,大队人马绕过临洪镇,天色暗下来,便在一个叫临洪滩的海边高地上扎寨,次日便可进海州城了。
时机已到,他躲在大帐内,令小校不让任何人进入,秘密准备今晚的伏妻行动。
郡主大帐内,刚冲完凉的楚月披一件薄纱,坐在烛光下,由刺花帮她梳理长发,主仆俩说着悄悄话:
“姑爷今个够威风的,甚么‘谁敢不从,军法伺候’?我看他还未尝够玉腕八罚的滋味,还好郡主心软,放了他一回!”
“……唉……刺花,你不知他爱乡情切,再说,他怎地也是一军之主,你说当日我是否做得过火……”
“怎会,郡主还没跟姑爷订婚,就为他生了孩子,还待怎地?再怎样对他也不过火!”
“……可是,他许久都不来缠我,倒叫自家的心里空落落的,我是不是太伤他的面子了……”
“姑爷脸皮厚着呢,我看他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自家不管他甚么阴谋诡计,反正都是他的人了,咦?外面好像有甚么动静,你去看一下……”
……
“……哦,甚么也没有,唉……自家倒希望是他来痴缠哩,刺花,你还记得上次他作的两首歪诗么?谅你也不记得了……淡淡的一颦淡淡的笑,淡淡的情丝淡淡的吻,你也痴痴,我也痴痴……写得真有意思,自家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清新自然的语句,你不知道,当日我就是被他这匪夷所思的灵性打动的,虽然写得叫人脸红,可是让人一下子想起他做过的那些坏事……”
“……还有甚么——楚天阔,月上柳梢,极目是清秋。明镜开,日落荷尖,满嘴皆炎夏……你就不懂了,他呀,是说我冷得像秋月一样高高在上,不去理他,而他呢,就热得像夏蛙一样呱呱直叫,想着自家呢,最妙的是里面嵌着我和他的名字……唉,他怎会不知道自家也想着他呢,本想冷他几日,叫他以后老实点,谁知他当真了……马上到海州了,他就要忙起来,更没空理自家呢,可怎么办……咦?刺花,你怎么半天不说话……”
“嘻嘻,为夫这不来了……”
“呀?你……臭小子!你……你怎么变成了刺花的模样,她人呢?”
“哈哈哈!她躺在帐外昏睡了,你忘了为夫跟玉僧儿学到的三十六幻了,刚刚的动静就是我啊……”
“咿呀?那自家的话不是被你……唔……你要干甚么?别过来……”
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的楚月被他一步步逼到了床边,终于咬着樱唇嫣然一笑:“狗奴才,你可要轻点……”
他欲擒故纵再加上偷天换日的伏妻连环计大获成功!
第六十六章王者归来
太阳爬上了一排排铁兜鍪梢,海光刺眼,海风吹得人脸发红,端的爽意!天使营上下早已一排排重甲牵马列队、整装待发,集合的号角声吹响了三遍,惟独不见俩头领露面,这俩头领一男一女,男为正牌却是虚的——大金南巡天使龙卫将军郡马爷——明日,女在幕后却是实的——楚月郡主。
太阳爬上了一棵孤零零的面枣树梢,二通事终忍不住,先派小校进将军大帐探个究竟,里面却没人,连床被都是完好的,龙卫将军压根就没在这里睡。二通事交流了一下暧昧的眼神,一齐望向另一端的郡主大帐,却不敢去那里探个究竟,因为刺花正笑眯眯地站在帐外作禁声状。
太阳爬上了一朵白云梢,林立如钟、静若白沙的铁浮屠兵士身上盔甲都被晒得发烫了,方见他们的龙卫将军从郡主大帐中姗姗露出头来,自郡主现身后,这小俩口一直分居在不同的帐篷内,此刻他突然出现在郡主大帐中,不仅众兵士有点不适应,他也有点不适应。
他伸懒腰的动作僵住了,很不好意思地看到一双双等待好久的眼光,还有临洪滩上只剩的两个遥遥相对的大帐,那张一向很厚的老脸皮竟有些红了。
平日起得甚早的郡主一直没有露面,铁浮屠兵士们再次露出古怪的笑容,更多了一分解脱的轻松,龙卫将军总算将可爱又可畏的郡主娘娘收服了,否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甚至有一些兵士已经开始看轻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汉人小子,谁愿意跟随一个惧内的头领啊,好在他即时扭转了局面。
他一身便装,毫无动身上路的意思,忽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全营重新驻扎,就地起墩立栅造寨。
起墩立栅造寨自不同于普通的安营扎寨,至少表示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了,这一下,连二通事也不大明白了,辛辛苦苦行军半个月,目的地就在眼前,却停在这鸟不生蛋的荒滩上做甚?
女真兵士们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虽然满脑子疑问,却立即开始执行他的命令,临洪滩上人繁脊亮、热火朝天,成了一个忙碌的大工地。他将牛文、马绉招到将军大帐,又作了奇怪的指示:海州官员来见,只推他有恙在身,概不接见,而军队给养、造寨所须只问地方支取。至于他与郡主不在大营的日子,主事由他二人暂代。
牛文憋不住问:“不知郡马爷与郡主要去哪里?”
他神秘一笑:“微服私访!”
“小花鸡,跳磨台,哪天熬到小媳妇来,吃碗及时饭,穿双可脚鞋……”一个脸红红的大嫂子蹲在自家门口,手里摇着个拨浪鼓,正教一个穿开裆裤的三、四岁男童唱童谣。
而小男童只顾盯着在斜对门“摇小仓龙”乞讨的“穷好佬”,那木制小仓龙身披红布,脖子系五个小铜铃,叮当作响,乞讨汉边摇边唱:“小仓龙,摇摇头,先盖瓦房后盖楼……”
一棵大槐树下,两个梳着齐眉刘海的大女童正在玩抓弹子的游戏,口中和着:“马和,抓着,马和抓,输给小秃丫……”
树荫的另一边,一个老汉坐着小板凳纳凉,一面“呱哒、呱哒”轻摇一把圆蒲扇,一面看着日头下几个大男童“牛郎打梭”:一男童挥起手中小梭板,往梭尖一点,梭儿蹦起,空中再补一板,嗖地飞出老远……老汉忽然扯起喉咙训道:“小臼子,带点眼,没看到那边有个老嫚子么?”
“小二,再来一盘大豌豆粉!”他与楚月坐在一家客栈的大堂内,四面八方扑来淳厚质朴的乡情乡音,直把他的眼也看不过来,耳也听不过来了,整个人、整颗心都浸没其中,如痴如醉。
“客官,听你口音,好像也是俺么这儿人?”小二眼皮带水,见惯南北客人,操着不太纯正的官话殷勤问。
“唔……”他一身书生装束,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乾净,笑而不答,冲对面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楚月顽皮眨眨眼。可人儿一身书僮打扮,虽被他故意化得黑了些,仍是一个俊俏小子。
他俩昨夜整宿缠绵,互诉衷肠,这一趟南巡返乡,果是楚月主意:当春猎大会的好消息一传回来,她就放宽心了,也开始为一家三口和全族的将来筹划,父王挞懒的大计她早已获悉,而他也被拉进来却非她所愿,她并不看好父王的大计,甚至也不看好他的不杀大业,尤其在生了孩子之后,她更多考虑的是大计破灭、大业失败的退路。
父王大计破灭的后果是灭族之祸,在大金之境将无立足之地,而他大业失败的后果则是在大宋之境也将无容身之处,故一家全族的退路只能在宋金之外,而其他国如夏、高丽、大理等皆与宋金有关系,所以相比之下,海域荒岛不能不说是个退隐避世的好所在。在所有的家族成员都被挞懒的野心旋涡吸入的时候,清醒的楚月已经想到该为家与族留一条最后的生路。
楚月认为他归来的第一要务是开始创建一处超然于各方势力之外的海上根基,这根基要坚不可摧、自给自足、无迹可寻,它的存在亦极其保密,甚至连她父王挞懒都不能知晓,如此才能可进可退,而创建这根基的根本力量,就是他的荒岛旧部。
楚月的想法和他在很多方面不谋而合,这是一种性命交融、情至心髓的心有灵犀,这是上天对他的神奇眷顾!他为自己有这样的老婆而深感自豪,看她为他制造了多么好的机会:以筹备订婚纳币之礼的名义,他可以毫无掩饰地敛财、置器、买马,而这些都是创建根基的必要物质条件!
几乎是灵机一动,他临时决定先不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