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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军呈拉锯战的淮南大地上,大宋管辖区和大金占领区内,包括各义军势力范围,出现了一个空前罕见的统一行动:各交通要道,城门隘口,关卡林立,戒备森严,每一个过往行人皆被严加盘查,一一对照关墙通缉榜上一张醒目的少年画像后才可放行。而有机会出入各方领区的行商走贩不免留意到,各地通缉榜上的画像何曾的相似,再仔细留意,便可发现那通缉人犯的名字竟然也相同——叫作“明日”。
这真是天大怪异之事——敌对的宋金两国连同鱼龙混杂的民间武装张榜通缉同一个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人类战争天条第一次被一个人打破了,这个破坏常规的家伙到底是谁?
明日——这个仿佛横空出世的名字在大江南北、淮河两岸迅速流传起来,有心人更注意到,正有越来越多的各色人等涌向这正处于兵荒马乱中的淮南东路,各路豪杰、各国武士包括西夏人、高丽人都出现了,他们交替在这片土地上逡巡搜索着,彼此秘而不宣,心知肚明,只是为了一个小子和一块石头。
然而,明日如同他的凭空出现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但是关于他的传言却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金人的大贼,化身千万,专门刺探大宋的军情;有人说他绝对不是汉奸,而是宋军卧底金营的大探,拯救了无数百姓;又有人说他也不是密探,而是一位救贫扶弱的大侠,专为天下的穷人谋福;更有人说他其实是一代枭雄,正在密图大事,开创霸业;最奇的是有人说他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采花贼,专门诱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良家少妇……
各种流言飞语在民间愈传愈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尘嚣之中,有几个与之呼应的谚语也冒了出来:“和氏现,日月变”、“日出东方,月昭大地”……
明眼人一听便知:那“日月”二字,不正合明日之名么;而“和氏现”便是指和氏璧重现之事了,“日月变”么,有道是国无二君,天无二日,若日月变了,岂不隐喻要改朝换代了?至于那“日出东方,月昭大地”八字,更是昭然若揭……
偏偏宋金等各方的统一行动仿佛推波助澜一般,加快了这个谚语的传播。但传言归传言,一个人若成为该片土地上拥有绝对地位的国家(而且不是一个国家)的敌人,他还有立足之地么?
秋风渐起,熬过盛夏的金军缓过气来,这片土地上民众的注意力又被唤回到国家安危上了。
建炎四年七月底,大金南下兵团的两大军头——一向面合心不合的挞懒与金兀术难得地走到一起,密会于六合,共谋大计。
八月上旬,憋屈已久的兀术部爆发出强大的攻击力,连克扬州、承州(今高邮),绝了楚州后援,截了其粮道,与挞懒部共同完成了对楚州的合围,以赵立之铁血,亦顶不住兵力、战力均占绝对优势的金军两大主力,连向朝廷发递告急札子。
八月中旬,午后,大江南岸的一处渡口,挤满了待风歇过江的行旅。
那越刮越疾的秋风毫无转弱的迹象,眼见堤上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此乃风暴将临的迹象,不少行旅摇头叹气,欲转回头寻住宿落脚的地方了。
谁知风暴转眼即至,顿时堤旁林木起伏如潮,江中碧水翻滚如沸,堤上尖啸声与江里轰隆声呼应不绝,令人耳鸣心悸。
吹起的沙土打得脸生疼,扬起的江水阻住了视线,众人已寸步难行,纷纷躲到渡口歇脚的矮亭里。
忽然大堤沿江官道上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这当儿谁还往渡口赶?众人诧异地循声望去,但见疾风卷起的尘沙枯叶中,一人一骑破空而出,豁然是一大宋兵士。
众人尚未看真其面目,一股狂风已如惊龙栗虎,漫过渡口上的歇亭,迎面扑向那兵士,兵士胯下之马一声长嘶,前踢高扬,几欲被卷下堤去,而此刻江水如怒,张牙舞爪,任凭那健泳儿也要见水龙王去,众人不由齐声惊呼。
马上兵士蓦地一声大喝,竟生生将马坐得跪下,逃过一劫。众人方看清楚,此人身如铁塔,面若金刚,真好汉也!
这兵士毫不为刚才的历险忐忑庆幸,蹬蹬蹬牵马来到渡口,口中直嚷:“船家,船家!”
歇亭里的众人忙为其让出个空来,摆渡的中年船家夹在人群里应道:“军爷,有何指教?”
兵士并不入亭,站在外面施了一礼:“俺要过江。”
不待船家答话,众人已纷纷道:“军爷,如此风暴,禁渡矣,且等一日。”
兵士又施一礼:“俺乃岳相公麾下前探,有要务过江,等不得也,劳烦船家了。”
船家不由气道:“你看这江,如何得过,你不想活,勿扯上我。”
兵士不禁着急起来:“俺总要过江去,你不渡我,把船与俺自渡。”
船家气得反笑起来:“我吃饭的家伙给你,我怎办?”
亭中有人反应过来:“岳相公,莫非是岳飞?”
兵士微有不耐地答到:“正是!”
亭中顿时热闹起来,声浪竟将风暴声盖了过去,皆议论岳飞军的严明军纪和忠勇战绩的,此际的岳飞正以克复建康之役及献俘越州之勋而名声渐起。那船家亦敬佩地看向兵士:“原来军爷乃岳公麾下,不是我不想渡军爷,实是此刻过江九死一生也。”
众人亦纷纷附和,劝兵士先进亭歇息,缓缓再说。
兵士正色道:“岂不闻军情如火,俺宁为水溺死、不违岳相公令!”
兵士的这番话令众人深深地震撼了,要知自北宋以来,大宋军队积弱乃天下共睹,那些官兵们,只会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与敌人相接却一触即溃,一军上下,尽是贪生怕死之辈、欺软怕硬之徒,除了贪财就是好色,再没别的本事了。
而眼前的兵士与众人熟悉的官兵截然不同,不仅凛然正气,更有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一死之心。原本众人虽久闻岳飞治军之名,仍是将信将疑,今日见其一卒,终得窥得全貌,方知传言非虚,更有百闻不如一见之感叹。
看着兵士投向自己的恳求目光,船家脸上之色由犹豫而坚毅:“军爷,不是我没胆驾船,而是我家中上有老娘下有幼子,不能犯险,这船——就交于军爷吧。”
在众人激感的目送里,兵士牵马踏上了渡船。
是时,天昏地暗,浊浪滔天,但见一叶轻舟之上,一人一马,出没狂风巨浪之中,义无返顾,昂首驶向看不见的彼岸。
风暴正炽,歇亭里的众人忽然皆跑到了渡口边,齐唰唰跪成一片,口呼:“菩萨保佑,龙王爷慈悲……”
一白发老者仰天高呼:“苍天呵,尔终显灵也!我大宋有救了——”
半月后,晨,楚州城下,南门守军刚完成换岗,忽见金军南寨阵脚大乱,人声嘈杂,估计期盼已久的援军到达,忙飞报主帅,正喝草根汤充饥的赵立即刻披挂上马,率六骑亲兵悄悄出城查探。
只闻金军南寨里杀声震耳,锣鼓翻天,正是剧战之刻,赵立判断为己方援军,天降个里应外合的战机在眼前,不及回调兵马,当机立断,扬起手中双抢,大呼:“赵立踏营来也,鞑子骁将,前来接战!”
亲兵们亦同声吆呼起来,一将六卒,竟直接杀入金营阵脚乱处。好家伙,这七人如下山猛虎,锐不可当,冲向那个正在鏖战的战圈。
正酣战的金兵万没想到身后又有敌人出现,哪想到对方只有七骑,被杀个措手不及,纷纷抱头鼠窜,原先的战圈露出了破绽,里面的被围者发觉敌溃,往前一冲,已与赵立七骑合兵一处,果是一队大宋骑兵,约莫百人,个个伤痕累累,人马浴血,旗头手中的残破大旗已看不出颜色与军号,可以想见这一路杀来的血战之惨烈。
赵立不及相问,大喝道:“我乃镇抚赵立,尔等快入楚州,我来殿后。”
一为首大汉挥袖抹去脸上血迹,露出金刚般的五官,豁然是先前那风暴中单骑渡江的兵士,想来他完成了那旧任务,正执行一项新任务,其简捷地嘶声报告:“岳飞踏白军第十二队长周宏见过赵将军。”
赵立眼睛一亮,虽被围日久,但岳飞之名早已传入其耳中,两人素未谋面,赵立却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恨不得早日相见,把酒畅谈,心想:“朝廷总算派对人了。”
这队已接近强弩之末的宋军鼓起余勇,快速冲出金营,往楚州奔去。越过寨门口时,忽然有二骑金将从侧面偷袭上来,殿后的赵立仿佛不知道一般,眼看二金将手中枪即将刺入其背,赵立身形陡转,瞋目怒吼一声,双手一绞。
二金将犹不知发生何事,已落于马下,那手中枪已倒转过来,钉其二人于寨门外。此乃赵立存心立威,好教追兵胆寒,果然,身后再无金兵追出,只发一阵箭雨为宋骑送行。
九月中旬,正午,赵立如往常一样直奔危险的最前线——炮石隆隆的东城门,身后紧随着加入楚州防御战的周宏。
这几日金军全力攻城,昼夜不息,楚州的困境并没有因岳飞军的出援有所改善,赵立已自周宏口中明白了岳飞军的艰难处境:所部长期转战不得休整,粮草窘乏,衣甲短缺,并要分出兵力留守辖区泰州,只以几千孤军攻至承州郊外,奈何其他各路镇抚使除赵立义兄弟李彦先外皆敛兵自保,岳飞军同楚州一样面临的是势孤援绝,只能派出小部人马拼死报信。
赵立依旧能谈笑自如,这个徐州汉子不喜声色财货,与士卒同甘共苦,每战皆甲胄先登,视金人如仇,自誓必死报国,围城以来先食野豆、后食芦根、再食榆皮,丝毫没有削弱其斗志与战力。
赵立与周宏踏上城道,督兵防守,但见城墙下的护城河已被金军填平,十数台巨型投石机在最接近的有效距离内不停地抛射石弹,一队队的金兵如搬食的蚂蚁般地一波波地架云梯攻城,又像被淋了开水的蚂蚁一般纷纷落下城墙,催战的鼓声丝毫不歇,看来久攻不克的挞懒动了真火,顾不得族兵的伤亡了。
赵立精神抖擞,正指挥当中,忽然半空中传来啸声,听惯炮声的赵立与守城兵们早闪到避弹的角落,却见周宏呆呆不动,原来其本擅于野战,如何辨出炮石的方位,竟不知躲避。
眼见七八块巨石同时打来,而周宏已躲避不及,赵立发一声喊,纵身跳上前,一脚将周宏踢开,自己却逃不过飞石了,只听“咔”一声,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中赵立头盔。
待周宏和几个亲兵魂飞魄散地扑过去,赵立站于原地,头盔裂开,已是血流满面。众人忙欲抬其去治疗,赵立勉强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碰其,口中慨然地吐出这十余字:
“我已伤重,终不能为国破敌了——”
言罢,赵立目光正对北方,良久不动,众人才知主帅已逝,同时拜倒在地,放声痛哭,周宏“咚、咚、咚”连磕个数十个响头,磕一下,吼一声“杀”,直至额头血流如注,可见头骨,那浸满了国仇壮志的“杀”声犹不绝于耳:“杀!杀!杀!杀!
杀!杀!杀!杀……”
是时,赵立尸身仍直立如故,兀自不倒,栩栩如生,真不愧其“立”之名。一颗正在升起的将星陨落大地,其年三十七岁,噩耗传开,楚州军民齐哀,举城同哭。
下旬,金军破城。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挞懒终于志得意满地踏进了这座曾带给其无数恶梦的不屈之城。就在踏上主街道的那一刹,高头大马上的挞懒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一个宋人女子忽然冲出来扑住一个金兵共投向桥下的河中……挞懒才知道,自己的恶梦远远没有结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原来都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那一刻,挞懒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个曾经懦弱得连兵士都骑不上马的民族,一旦觉醒,没有人可以征服,除了他们自己!
楚州保卫战,历时一年有余,最终以悲壮的结局落幕,有后人悼之:虽云壮志莫成,固已荣名不朽!”
城破之日,远远的一处山头,立着几个灰黄色的人骑,为首一人注视着楚州的方向,瘦削的背影动也不动,默默无语,良久,身后一人劝道:“明日哥哥,该回了。”
几骑迅速离开了山头,消失在枯黄的大地上。
同月,伪齐立国,后世史书上的跳梁小丑刘豫,穿戴起不金不宋的衣冠,拜过天、祭过地,南面称尊,即伪皇帝位,定都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
刘豫称帝后的第一个举措当然是自古新帝都要做的事——大赦天下,其所谓的天下,不过是京东、京西等地(今中原部分地区)。
刘豫的第二个举措却大杀自己登基的风景:全国通缉明日,明日,又成了一个国家的敌人。
第二十六章偷天陷阱
“报……报哥哥,挞懒将军的……各营寨门口均……均挂起了红箭!”一自外返回的探哨急匆匆闯进来,气喘吁吁地复命。
他正趴在一